夜宿黛溪山莊。想起粱漱溟
高速公路上的車輛呼嘯而過
并不影響山東的月亮安靜而羞澀地
照著黃河流過的梁鄒平原。
夜宿黛溪山莊,有人鼾聲如雷
有人輾轉反側,想起了
梁漱溟——此時
這個倔強、高壽、目光犀利的老頭
鄉村建設運動的發起人和實踐者
寫下《人心與人性》的
思想家,用下嘴唇咬住上嘴唇的
世紀鴻儒,就在黛溪山莊的不遠處
冷冷地望著燈火輝煌的人間
懷揣一顆與雅量對質的心——
遺憾的是,這一夜
有人鼾聲如雷,有人
輾轉反側,卻不見一個身影向他
走近,哪怕以月下散步的名義。
走近西王集團
以前這里叫做西王村,從一百戶人家
到一萬多名員工,從農耕經濟
到淀粉糖行業的全國老大
糖都油城,西王的故事堪稱現實版的
童話:農村包圍城市以后
土地里長出鋼鐵的股票。
這里的人至今不習慣用普通話
接待參觀的隊伍和采訪者
但村史展覽館的講解員
已經穿了職業女裝,帶領我們
溫故知新,尋找記憶的
證據一一在西王村保留下來的最后一扇
鄉村時代的舊門前,有人試圖
推敲而入,出乎意料的是
這個愿望居然得到了滿足
盡管門后即是花崗巖石板鋪就的樓梯
拾階而上,泛著時代的光芒。
博興小記
故事的開始,是漢代的孝子賣身葬父
眼里噙滿淚水,結局卻是
天上皇帝的女兒為之日夜織縑
償債贖身,恩愛還家。
槐樹們有千株萬株
只有博興縣灣頭村的這一株
允許對號入座。出租車司機懷著復雜的心情
說起董永一一兩個版本的
主角,其實長著同一張
面孔在一棵樹下私定終身
兩千年了,博興縣的布衣居然比帝王
還要有名氣:這當然是真的。
有心栽花,無意插柳
歷史的吊詭有時就隱匿在生活中。
過杜受田故居
帝師杜受田,我們以前對他了解不多
今后也不需要知道得更多。
不置田畝,不增宅產,死于賑災任上
也不是他的本意(鞠躬盡瘁
早在三國時期就被使用過了)
車子經過濱州城北,在杜受田故居
稍作停留——時風沙四起
沒有刮走仿古建筑上的
青色,但幾乎可以把人吹倒——
帝師杜受田,我們以前對他了解不多
今后也不需要知道得更多。
旅游手冊上的風景與真相無關
相國第,宰相府,翰林居
大戶人家的寂寞也曾鮮為人知。
“十七年情懷付與逝水?!?/p>
咸豐皇帝扶棺慟哭,如此哀悼
自己的老師,而我們
也允許這樣追憶:當情懷付與逝水
晴耕雨讀,世界無非一個村莊。
造陸統計
江湖從來不乏奇跡……大清成豐五年
黃河再奪大清河,經利津入海
并以寧海為頂點,在北起徒駭河
南至支脈溝口的扇狀三角洲地區
來回擺動,形成造陸高峰
到1938年,歷時84年,實際行水57年
造陸1400平方公里
平均每年造陸24.6平方公里。
從1947年到1982年
黃河以漁洼為頂點,在北起挑河
南到宋春榮溝的三角洲地區
行河造陸,歷時36年
造陸1410平方公里,平均每年
造陸39.2平方公里(1939年到1946年
黃河卡在鄭州花園口,無計
1983年以后,資料暫缺)
據此可知,黃河攝人魂魄的驚訝
也許在壺口,但致命的愛
給了入海之地:幾乎是最年輕的城市
東營;幾乎是無垠的濕地
黃河三角洲;幾乎是鳥類的機場
人間天上……情況就是這樣
江湖從來不乏奇跡,黃河尤其如此。
黃河入???/p>
東營人不喜歡和來這里的游客談論歷史。
東營的詩人則以黃河口的名義
虛擬了一個詩人部落
與外界抗衡——能夠逼退大海的河流
已經不多了——他們認為
并非東營擁有黃河,而是
黃河接納了東營(誰俯瞰過黃河入海
誰就不會對此提出異議)
東營人不喜歡和來這里的游客
談論記憶,年輕的土地
更像一個孩子對成長充滿了
無法抵擋的好奇——
于是我們去看港口(已經跑到渤海里面)
去看牧場(澳洲奶牛心情不錯)
去看濕地公園的蘆荻
沿著風的方向帶走我們的抒情
去看金湖銀河的施工現場
被不斷提高級別的塵土
吹得紛紛揚揚:河水還在流淌
大海依舊不動聲色
黃河入??谔帲瑬|營人
不喜歡談論歷史,但不影響他們創造歷史。
取景框
幾位詩人站在黃河一側熱烈地討論著
河流和人的關系:不到黃河心不死的
畫外音是,到了黃河
就該死心了——攝影師插話說
詩人可以例外,現在請大家做出
指點江山的樣子。沒有一位詩人表示拒絕
鏡頭面前,他們一臉嚴肅地
望著遠處,等待閃光燈亮起
黃河橫陳眼前,看不出流淌的樣子
而剛好飛過頭頂的鳥類
也不是著名的丹頂鶴
載歌載舞。“人不能兩次踏進
同一條河流?!焙绽死氐挠^點
幾位詩人似乎并不茍同
但攝影師認為,沒有永恒的
道具,也沒有永恒的理解
獻給道具:黃河一側,黃河的另一側
幾位詩人的無異表現已經說明。
濱海十四行
羊角溝曾是地圖上的學名,當地人叫它羊口。
漁港小鎮能不能大興土木?
老人們說,見過羊口連檣三里的
繁盛,就不會這樣疑問了。
但濱海新城的重心顯然不在這里
但龐大的堿廠和廣袤的鹽廠
已經東移。濰坊的少女
像濰坊的風箏一樣越過濰坊的人工沙灘
奔向有驚無險的蔚藍
身后的鹽堿地上,一城四園
正在兌現幾年前的諾言
盡管市區馬路還散發著公路的氣息——
愛過的事物都有理由,恰如
米沃什所說:風景缺少的只是贊美。
超然臺,明月時有
年輕的市長饒有興致地建議采風團
去超然臺看一看——大家來到的這個地方
曾是蘇軾自求外放的治所
他先赴杭州,后知密州
(只為與弟弟離得更近一些)
中秋節喝醉了,想起在濟南工作的
親人,感慨在所難免——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有才的人都這樣,何況兼懷的是
另一個有才的人(兄葺廢臺
弟命名之)。年輕的市長饒有興致地
介紹道,蘇軾之后,至元
至明,至清,至民國
超然臺曾經有過16次重修的
記錄,解放后的拆除與復建
權且相互抵消,蘇軾說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又云:“凡物皆有可觀?!?/p>
超然臺以蘇軾的名義歡迎
諸位同行——登而四望才算不虛此行
至于能否歡飲達旦,悉由君心。
恐龍時代以后
白堊紀晚期,恐龍的噩夢終于降臨。
它們在地球上生活了一億六千萬年
然后集體消失,沒有遺書
沒有史記,沒有過渡
只留下化石和懸而未解的謎團——
從巨人的遺骸,到恐怖的蜥蜴
再到恐龍的中國式命名
人類的想象力在人類沒有見過的動物面前
遇到了挑戰:這陸地生態系統的
支配者,最神秘的物種
允許擁有最戲劇化的結局。
恐龍時代以后,恐龍成為一門學問
對恐龍的挖掘和研究成為另一門
學問,在諸城的地盤上
在竣工不久的恐龍地質公園里
被一再推陳出新。我們幾乎不敢相信
科學家的告誡(看見了嗎
鳥類,恐龍的后裔?。?/p>
但別無選擇——恢復恐龍的記憶
與恐龍無關,也不是文學的主題。
主持人語:
小海的詩歌里有找尋者的身影,在他的寫作中不時閃現著作為思想者的光芒,他的詩有著勾陳索古的歷史感和博采眾長的貫通感。小海的詩并非追求怪異或者先鋒,可是他的決絕和突圍卻讓他的詩歌帶上某種先鋒的特色。這是詩歌的一個悖論,在混沌和明晰之間的中間地帶,要想保持一種恰到好處的生澀感確實很難。穩中求變是王夫剛詩歌的一大特色。從題材的開拓上看,王夫剛的真心躍然紙上,歷史掌故夾雜獨特的感悟,頗有寫大詩的氣魄。從技法上看,節奏由快轉慢,語言由鋒利到延宕,其間的波折只有詩人自己了解。失去一些華麗,得到一些厚重,得失之間又有多少人能品出其中滋味。
——蘭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