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鋒時刻 女史（組詩節選）

主持人語：

楊典的詩有詩史合一的特征，巨大的包容性和強烈的發散性透著滄桑感。楊典詩歌的宋玉之悲和寶玉之靈詮釋著古老的民間情教，在國學大熱的今天，性靈傳統再次被詩歌擦亮。霜兒的詩有一種延展性，細微的香氣和刺痛若有若無在空中飄蕩。霜兒的詩是有故事的，正如白居易所說，歌詩合為事而作，詩歌的事件感和當下感是支撐詩歌的重要力量，盡管這種力量往往以流水般的柔弱表現出來。費城的詩飛揚靈動，有欲飛的沖動，最重要的是詩歌的氣息通暢，偶有異度空間的靈光乍現。

——趙東

三五：采幽沐浴露

自古雖“聲自閨庭，號顯列國”

但也有“請禁天下婦人為俳優之戲”

貞潔與色情便如此勢不兩立嗎？

（如“范爺”云：“我能經得起多大詆毀

也就能擔得起多大贊美”）

做事要拐彎抹角（圓滑）

參禪須單刀直入（透徹）

唯大抒情的人——方能伸能屈

如“伊莎多拉的紗巾把我卷入恐怖”

但誰能回避那些扭曲之言呢？

前額、鼻尖——還算采幽民國

乳房、臀部——已經和平演變

雖常山房氏在其夫出殯時

能“操刀割左耳，投之棺中，仍曰：

‘鬼神有知，相期泉壤。流血滂然”

但那畢竟是北齊的事了。如今

越過了“雨露生長禾苗壯”

越過了澡牝、貼面舞會與嚴打

大S指著私處說：“嫩嫩的、香香的

有彈性，不穿內褲的感覺真好”*

注1：首句與后面“常山房氏”之事，皆見北齊魏收《魏書·列女傳》；次句語出任半塘《唐戲弄·演員》中所引武則天之語。“范爺”為當代女優范冰冰的綽號。“伊莎多拉的紗巾把我卷入恐怖”，語出普拉斯的詩《高燒103°》，伊莎多拉即美國現代舞蹈家鄧肯，她1927年死于車禍，因當時她被自己的紗巾纏住了脖子，窒息而亡，故有此句。澡牝，即《金瓶梅》等古書中的常用動詞，即指婦人清洗陰部。末句為某公交車上所見代臺灣女演員徐熙媛在代言“采幽牌”私處沐浴露時的廣告語，雷倒無數乘客。

三七：百草

在詩經時代，靜女與植物的關系密切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木瓜）

過日子則須終日摘取染草（采綠）

密咒愛情可收集卷耳（卷耳）

繁衍后代便送你花椒（椒卿）

至于蒹葭、桑與芍藥，更是多不勝舉……

若想結婚便打一顆梅子送他好了（摽有梅）

（如聞一多所云：“梅從每。每、母古相通”）

在大不列顛，植物與靜女也有一種關系

那“園中種的百草，與本家有感應”

如紫蘇開花或迷迭香繁盛

那便是“主婦穿褲”（牝雞司晨之意）

或者如“主婦做了主人公

芫荽長得鬧哄哄”（Monmouthshire詩）

因“善于種桃金娘和茴香，是賢內助之征”

而今天呢？今天的靜女也關心植物

蘆薈拿來養顏、黃瓜拿來貼臉

哺乳期迷戀通草鯽魚湯

而整容失敗便化為“植物人”

在惡臭的菜市場：那老嫗拖著一捆天津秤桿蔥

直奔死亡。且問拉美特利：她們是植物嗎？*

“雌蕊莖即陰道，雌蕊冠即腺體”嗎？*

答曰：“自牧歸荑，洵美且異

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注1：木瓜、卷耳、采綠、椒卿、摽有梅等，皆為《詩經》篇目。第一段末句可參閱西北大學文學院邊婷婷《詩經中的植物與女性婚戀之關系》一文。

注2：蕪荽，即香菜。此處所引據（英）瑞愛德著《現代英國民俗與民俗學》（江紹原譯，1988年影印本，上海文藝出版社）。通草，中藥名，主治便利與產后乳少等。

注5：語出法國啟蒙時代思想家耒利安·奧夫魯瓦-德·拉美特利的《人是植物》。其中大量談到作為植物的女人特點。

注4：末句出自《詩經·邶·靜女》，大意：在野地送你荑草（即初生的白茅，開白花），有著奇異的真美。這并非是因荑草很美（女同汝），而是因它為美人（古稱好男子）所贈與。

三九：師姑

在嘉興，臨時邀師姑辦喪事

便須搖著小船去各尼庵請

她們的“面盤子生來還過得去”

本來拜懺必在黃昏

但黑夜更好。按照慣例

一堂七人，其中有個

領頭的光頭老尼，點鐘敲鼓

其他都是年輕“帶發修行”的女子

她們念起經來有節奏、有腔調

空閑時，便和男子應酬

到了更深夜半，人少時光

男子便“開始動手動腳

她們也半推半就

而且還很歡迎這樣做”

誠所謂：“師姑元是女人作”*

豫才云：“妓女褲子一脫

老僧大悟：原來跟尼姑是一樣的

這才放心西登極樂”

人對事物的認識其實

恰是人最火的局限：

如村上春樹看完日瓦戈醫生

卻僅記得有一只不插電的熨斗半

某君翻遍叢林，也無所見

僅見一師姑名“實際”

頭戴斗笠（蒙面），直闖寶殿

要與俱胝和尚鴛鴦一戰

她繞床三匝曰：“道得即下笠”

如是三遍，和尚無以對

只云：“天勢稍晚，且留一宿”

師姑又曰：“道得即宿”

和尚仍無以對，師姑便離開

可知師姑才是人間

第一丈夫形：千萬、千萬*

注1：本詩前半內容，是據近代嘉興詩人和畫家吳藕汀（1913—2005）《藥窗詩話》中“花師姑”一篇而作。

注2：師姑，一般指信佛教的尼姑或者女居士。據《五燈會元》卷四戡：五臺山智通禪師，初在歸宗會下，忽一夜連叫曰：“我大悟也。”眾駭之。明日上堂眾集。宗曰：“昨夜大悟底僧出來。”師出曰：“某甲。”宗曰：“汝見甚么道理，便言大悟？試說看。”師曰：“師姑元是女人作。”（此句《景德傳燈錄》上為“師姑天然是女人作”）宗異之，師便辭去。宗門送，與提笠子。師接得笠子，戴頭上便行，更不回顧。后居臺山法華寺，臨終有偶曰：“舉手攀南斗，回身倚北辰。出頭天外看，誰是我般人？”

注5：據唐弢《生命冊上》載：約1935年，郁達夫曾以“小說”名義給上海《申報》副刊轉薦一篇短文，注明作者是魯迅（周樹人字豫才）。其短文名“高僧尋妓”。

《申報》在已排版情況下，出于魯迅本人的反對，將稿子撤了下來。其后，這篇東西也從未收錄進魯迅任何文集里。故事大意是“一個老和尚垂死之際，有一樁遺憾使他死難瞑目，就是從來沒有看到過女人的身體。弟子們只好花錢雇了一個妓女送到病塌前，妓女褲子一脫，老和尚一看，·比然大悟，說：哦，原來跟尼姑的一樣。這才放心西登極樂。”據郁達夫說，此故事是他和唐弢與魯迅聊天時，魯迅現場口述的。事后他倆查閱很多書籍，但找不著出處。由此認定這或是魯迅自己虛構杜撰的。郁深感魯迅厲害，一篇黃段子抵得上幾筐大部頭，遂實錄為文，作為“小說”言傳。一一但此則故事并非沒有出處，而應是魯迅化用了“師姑元是女人作”之公案而已。但此葷段子也化解了魯迅一貫的嚴肅臉譜，而顯得風趣了許多（否則何以能寫出阿Q與小尼姑調戲之趣？）

注4：見村上春樹的雜文集《無比雜蕪的心緒》中“正確的熨衣法”一文，其中流露出村上對電影《日瓦戈醫生》（或許也包括原著）的極其令人意外的無知。

注5：最后一則公案，見《碧巖錄》或《五燈會元》卷四之“金華俱胝和尚”（唐）。據說這個叫“實際”的尼姑，她的“道得道不得”之智慧，是俱胝和尚早年所遭遇，尼姑走后，俱胝和尚嘆服，并慚愧自己是“雖具丈夫形，無丈夫氣”。這后來也啟發了他參“一指禪”。另，俱胝（梵音koti），本是古印度數學系統內的大數字，意譯為一千萬（見《俱舍論》），有時也泛指一個不太確切的龐大數字，如漢語的“千萬”。

四一：花帝后裔

他據甲骨文推測：帝，就是蒂（花蒂）

故“黃帝就是黃花、炎帝就是紅花

她們都是頭戴黃花、紅花的氏族首領”

按鄭慧生在“史無前例”之時對史之考證*

上古時的一切有功勛之王

都是原始母系公社的女子，如：

媧（女帝、號女希，為女皇）

伏羲（原始部落女酋長，名羲和）

少典（因“少典產黃帝”，故她為黃帝之母）

黃帝（少典女，女主象，名軒轅，因“黃帝產玄囂”，故為母）

炎帝（與黃帝為姨表姐妹）

赤松子（即赤帝，赤帝即炎帝）

西王母（波蘭原始母系氏族酋長）$

精衛（炎帝之女，名女娃）

堯（黃帝之女，名女魃）

鯀（女，因有“伯鯀腹禹”，腹即懷孕）

涂山氏（第一批女詩人）

顓頊（即高陽，本為其妻“女祿”的氏族名，非男子）

另，她們的裙帶關系也都是些

普那路亞家族（即亞血族群婚制）*

如舜與象是娥皇、女英的公夫

娥皇、女英也就是舜與象的公妻

但他們兄弟倆卻公開“并淫”（郭沫若）

人們因對母系社會與男權社會之交替史

的遮蔽與無知，故后來竟將她們全都看做男子

而那些人中唯一的男子蚩尤

卻被女子們（天降女魃）消滅了

（正如恩格斯云：“確定原始的母權制氏族是一切文明民族的父權制氏族以前的階段的這個重新發現，對于原始歷史所具有的意義正如達爾文的進化理論對于生物學和馬克思的剩余價值理論對于政治經濟學的意義”）

故華夏種族之淵源始祖

全都是些“親密的伙伴”

我們都是群婚、亂倫與雜交的炎黃子孫

（如道家便最講究以陰勝陽、以柔克剛之術）

不必閹割，這公社本來從無大丈夫

我們的脾氣是母的

我們的文明是雌的

只因有這些“不雅馴”木我們便不敢

承認自己“卑賤的血統”為花帝后裔罷了

寫到此，忽然想起那“無父無君，禽獸也”之句

從此亦不再具有文學的狡黠或詭辯

只化為了歷史唯物主義：因我們每個人都是

注1：此詩大部分資料，得自前夜與詩人陳均之交談，并獲陳均所贈河南大學歷史系教授鄭慧生著《上古華夏婦女與婚姻》一書（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具體典故在此從略。據后記言，鄭先生是“史無前例”的時代開始研究上古婦女史的，他在書中大量引證了各種古今學者、詩人或考古學文獻資料中對上古時期帝王及其有功勛之人或神仙“大多是母系社會時期中的女性”，而“禪讓”等理想化政治現象本是“父系向母系奪權”的過程之研究，并博采《山海經》、《史記》、《淮南子》、《楚辭》、《說文》、《左傳》、《大戴禮記》、《尚書》、《太平御覽》、《世本》等有爭議的字詞，加上自己的探索與求證，從而較深刻地論證了這個結論。因關于三皇五帝很多都是女性之言，自康有為、聞一多或郭沫若等人不斷考據以來，也有過一些說法，但鄭的這本著作當是最詳盡的（雖然他也是用了那時“唯物主義辯證法”方式，但并不影響效果）。子曰“知人論世”，不僅對個人，作為中國人，我們也都應該對自己“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特殊的民族史有所了解。

注2：推測《山海經》或《穆天子傳》中的“西王母”，或為瑤池（現波蘭地區）上古原始母系社會部落的女酋長，可參閱顧實《穆天子傳西征講疏》

（中華書局，1990年版）。

注3：普那路亞家族即原始社會中的“亞血族群婚制”或“族外群婚”等現象，Punzluan本為夏威夷語，意為“親密的伙伴”。19世紀美國民族學家摩爾根在《古代社會》（見商務印書館，1972年版）中將這個現象作為重點研究成果，并命名。后恩格斯曾大量引用這個學說，以印證在原始時期人類的發展性質。注4：見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文選》二卷本，外國文書籍出版局出版，1955年）。

注5：“不雅馴”，即司馬遷曾經指出的：“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見《史記·五帝本紀贊》。但何為“不雅馴”？歷代語焉不詳。按鄭慧生的推測，即先秦諸子百家中，有人關于上古帝王們都是女性之事的言論。

注6：“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出《孟子·滕文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