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兒的詩

陌生女人和我

她說，還認識我嗎？

我說不認識

她說，真的不認識？

我說不認識

她說二十年前我隨著新婚的男人在車禍中死去

你參加過我的葬禮

那個夜晚，迎面的車燈讓我恍惚不己

它們一再穿過我

沒有人停下來看我一眼

那個缺席的新郎也一直沒有到來

我放棄掙扎，看肉身紙片一樣

在不斷碾壓中破碎……

她說，我從墳墓里爬出來時外面空無一人

我不停的吐，膽汁、胃液

綠的黃的，苦的咸的，吐得翻江倒海

沒能吐出的，是身體里那個遺腹子

他不斷的踢騰，讓我又回到這土層之上

白天我在世間奔波

晚上眠臥于黃土下

四

從車輪下起身時

已是子夜

我的衣衫完好

身體沒有一絲痛痕

遠處有一座小屋亮著燈火

我奔過去，屋門開著

除了一個酣睡的孩子

里面再無一人

從此他管我叫母親

五

我說你是誰？

誰又是我？

她說我是一個孩子的母親

你也是

怪物

前面是一個騎自行車的人

左面是雨水，右面是坑塘

中間的黃泥小路布滿水漬和泥濘

我光著的腳板擊起高高的水花

前面的人回頭對我喊：退回去

我依然踩著水往前

他又喊：此路不通

我不理不睬，繼續讓水里的莊稼和樹木迎著我跑來

但我還是回了下頭

于是看見它

張著身體，無聲無息隨在身后

雨水剛過的背景上

它清晰龐大

身上布滿尖刺

像一個大頭的刺猬

占滿退路

它迎著我的目光追來

偶爾被風吹得身體歪斜

有一次甚至翻倒在水里

身子合起，成為一個渾圓的蒺藜

道路中斷，前面的騎車人停下

后面那個滾在水里的怪物

再次張開滿身的尖刺追上來

它的軀體漸漸占據了鉛灰的天空

隨時準備向我俯沖下來

貓眼

我確認那是一只貓

瞳孔嵌在夜的背景上

明黃、圓亮

它蹲坐著，石頭一樣

并不為投出的車燈所動

除了肚皮上垂直的一道白

穿出夜色的，就是那對瞳孔

此刻，子夜悄無聲息

貓也悄無聲息，眸子穿透厚厚的黑

射向我。我和它迎面時

它盯著我，和它側身時

它盯著我，轉到身后時

后背依然釘滿它的眼睛

回來，已是白晝

不見那只貓，卻似乎有許多這樣的瞳孔從四面八方投過來

關閉房門的一瞬

有什么從后背掉下來

我不停清洗面孔，清洗外衣

對著鏡子，我看見自己的眼睛

頹喪、黯淡

那雙貓眼，又在那一瞬迎來

頭上腳下，身后臉前

環繞、旋轉、白晝一樣

避無可避

魚缸透水事件

它們滿足于這片水域

用泡泡計算幸福

終日享受嗟來之食

菌類是在不知不覺間滋生的

在時間的水底潛移默化

新加進的水讓魚缸保持透明

卻忽略一種不可視的重量

那些玻璃已經有了松動的可能

經年的縫隙未曾修補

一派祥和的假象

讓魚們在崩塌的一刻

無法合攏眼皮

母狗育子事件

她側臥著，袒露出

日益干癟的乳房

四只幼狗還不能睜開眼睛

皮毛油亮，臍帶一樣

在她的腹部爬上爬下

它們還不會發出同類的吠叫

只有靈敏的嗅覺

讓它們辨認出這世間唯一的氣味

我看著它們

嘴角似乎有乳汁流出來

此刻我眼睛明亮地面對著世界

那唯一的氣味，卻在身后

越飄越遠

山在高處

峰頂像一個尖塔

我前面的人也尖尖地上移

此刻，春天還只是漂在空氣里

那些草木，還沒來得及披上衣服

就眼巴巴瞅著一群侵入者

一節節，將它們逼至山梁

天藍得不像是真的

最高處，或許也是最深的海洋

我想不出爬上去的目的

在不住仰望中

更多的只是，低頭踩住腳下的石子

因為愛情

鹿群在星空下起伏

從胸口到對面的瞳仁

夜色鼓脹，星子開成大片的花朵

兩張復活的面孔

沿星光走到黑得不能再黑

走到變涼，凝固，成一幀黑色底片

走到鹿群遠去，夜色凋零

黎明靜寂，像是原封未動在那里

又像是抽走一根發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