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幼強



以弘一大師為主策劃,由豐子愷先生作畫、并與弘一大師等合作詩文及書寫創作的《護生畫集》六集,因其創作之漫長、內涵之豐富、經歷之曲折、影響之深遠,素在海內外藝學界享有盛譽。5月至7月,《護生畫集》原作終于在浙江省博物館展露真容。
《護生畫集》融合“釋、儒、道”三大思想作為其創作基礎,并結合當時的社會現狀和時代背景,把人們日常熟知的牛、羊、猴、雞、狗、貓、鳥、鵝、楊柳、花卉等動植物作為創作基本素材,將其與故典詩文、小說故事、現實題材等要表達的立意組合成一幅生動的畫景,畫面簡潔而點睛要害,配對詩文詳略得當而深刻,故其作品有景簡意深、以小見大、親民和眾的特點。由于《護生畫集》六集既是一個統一的創作主題,又是分階段來創作完成的,故顯現出不同的時代特征和內容的差異性。因而筆者綜合了《護生畫集》六集的主要精髓,將展覽內容分為三大主題:戒殺警世、善愛生靈、和諧家園。
戒殺,警世也
《護生畫集》以“戒殺警世”為主題的作品多集中在第一集。在首集創作完成時,如何來定名,因多為生靈遭受人為殘殺或傷害的場面,故曾有人建議取名“戒殺畫集”。后五集中雖有類似作品,但呈現的畫面沒有像第一集那么兇殘、凄慘,較為溫和。與“戒殺”作品相配的詩文主要是勸善內容,使讀者看了畫和詩文內容,對動、植物生命同情與憐憫之心油然而生,以達到警示世人和社會的作用。
第一集詩文多為弘一大師親作,一、二集書法全為弘一大師所書,故前兩集的文學、書法、藝術價值尤高。在以“戒殺警世”主題的作品中,似可以細分三類:一類是直接兇暴、凄慘的殺生,如,《訣別之音》、《暗殺(其二)》、《乞命》、《修羅》、《肉》、《遇救》等;二類是享受愉悅而人為傷害動、植物生命的殺生,如:《兒戲(其一)》、《兒戲(其二)》、《殘廢的美》、《盆栽聯想》、《春的占有欲》等;三是為滿足人類生存或食欲而殺傷動、植物的殺生,如《間接的自喂》、《被虜》、《刑場》、《殘忍饕餮》、《首尾就烹》、《豬拒早殺》等。以上三類是從畫面分析得出的結論。但從生物屬性看,戒殺對象一類是自然的動植物,一類是人工培育的動植物。過分殺傷自然的動植物,尤其是瀕危種物,以及滿足自身過分愉悅而人為去傷害動植物的行為,至今也是人類所禁止或勸阻的行為,故當年的這些作品對如今社會仍具有明顯的“警世”作用。此外,有些作品中是人類為求生存而殺傷動植物,且多為家養禽畜和人工種植物,這難道也要禁止嗎?確實曾有人疑問過:人類如果什么都不能吃、不能喝,又何以維持生存?人類自身不保,護生也是一句空話。對此,馬一浮在《護生畫集》第一集序中言:“知護心,則知護生矣。吾愿讀是畫者,善護其心。”豐子愷在《護生畫集》第三集序中言:“護生者,護心也。初集馬一浮先生序文中語,去除殘忍心,長養慈悲心,然后拿此心來待人處世,這是護生的主要目的。故曰:‘護生者,護心也。詳言之,護生是護自己的心,并不是護動植物。再詳言之,殘殺動植物這種舉動,足以養成人的殘忍心,而把這殘忍心移用于同類的人。故護生實在是為人生,不是為動植物。普勸世間讀此書者,切勿拘泥字面。”馬一浮、豐子愷這兩段闡述,一言道出“戒殺”的真正用意,勸戒人類不要殘殺動植物,目的是為了除去“人的殘忍心”而來種植善根,即“護生是護自己的心”。由此說明按自然規律滿足人類生存的適時殺生,豐子愷并不反對。
另者,對于曹聚仁在抗戰中所謂“《護生畫集》可以燒毀了”的時效性質疑,豐子愷予以回應認為:“‘護生并不是主張一概不殺生,我們‘殺敵的理由,因為敵不講公道,侵略我國,違背人道,荼毒生靈,所以要‘殺。故我們是為公理而抗戰,為正義而抗戰,為人道而抗戰,為和平而抗戰。我們是‘以殺止殺,不是鼓勵殺生,我們是為護生而抗戰。”豐子愷此言,恰如其分地把不同情況下“戒殺”動機和目的加以區別開來,還以“戒殺”的真正含意。
護生,護心也
以正面“護生”觀念創作的作品,在整部《護生畫集》中所占比例最多,也是畫集內容的核心部分。就“戒殺”和“護生”作品而言,前者以“顯反”而后者以“顯正”的不同手法進行創作,兩者異曲同工,都是為了達到“護心”之目的。
創作手法從反面轉到正面,是《護生畫集》創作逐漸走向成熟的標志之一。弘一大師致李圓凈信中言:“將來編二集時,擬多用優美柔和之作,及合于護生正面之意者,至殘酷之作,依此次之刪遺者,酌選三四幅已足,無須再多畫也”,這里弘一大師已十分明確在編二集時,以正面“護生”創作為主。另夏丏尊在《護生畫集》續集(第二集)序言中也說:“初集取境,多有令人觸目驚心不忍卒睹者。續集則一掃凄慘罪過之場面。所表現者,皆萬物自得之趣與彼我之感應同情,開卷詩趣盎然,幾使閱者不信此乃勸善之書。蓋初集多著眼于斥妄即戒殺,續集多著眼于顯正即護生。戒殺與護生,乃一善行之兩面。戒殺是方便,護生始為究竟也。”這里夏丏尊把“戒殺”視為“方便(手段)”,而“護生”始為“究竟(目的)”也。
從《護生畫集》續集(第二集)開始及后面幾集,作品都印證了“護生”為主的這一創作宗旨,但在“護生”的創作題材上,因來源有所不同,故內容風格也不同。如新中國建立后至“文革”前創作的第四集和第五集,創作背景雖然相同,但兩者取材不同,形成的創作風格迥異。第五集創作素材主要來自于全國各地熱心讀者的投稿,因此該集創作形式獨特,將典故曲折表達的新時代道德景象,以自由、充分的方式呈現出來,更富時代生活氣息。第六集遇“文革”特殊時期,其創作素材選取了大量古代表現人與動物、動物與動物之間純潔感情的“義狗”、“義鴿”等故事,流露出豐子愷受沖擊后,夢想回到似動物美德那樣童真無邪的社會,同時也是他對當時社會無知野蠻的譴責和對人們扭曲的道德靈魂扶正的呼吁,讓人從中感受到人類“護心”是那么得重要。
在“護生”題材表現形式上主要有三類,一是“由物感人”,即以動物可愛、可敬的舉止來感化人們,來喚起人們的“護生”理念,激發人們的“護生”行動。這種以動物作為表現主體,將動物的善愛、美好一面充分表現出來的作品有《生的扶持》、《囚徒之歌》、《雞護狗子》、《鷸蚌相親》、《慈烏反哺》、《呦呦鳴鹿,得食相呼》、《勇且智》、《白象及其五子》、《鶴拔氅毛》、《雞撫群雛爭護母,貓生一子宛如娘》、《龜填床足》等,當你看到這些動物善愛、靈慧的天性,感應到的是動物的善愛和同情心,這種反饋式的“護生”表現方式,顯然目的是將對動物的善愛和同情心移植到人類本身,故“護生”即“護心”也。二是“人為護生”,即表現人們主動去善愛生靈。啟發人們主動去“護生”的思想動力,主要來自于佛教的“眾生平等、因果輪回”、儒家的“仁愛、童善”和西方的“人道主義、素食主義”等思想。《護生畫集》第一集首幅作品《眾生》對題詩文言:“是亦眾生,與我體同……不食其肉,乃謂愛物。”開宗明義提出了《護生畫集》以“是亦眾生,與我體同”的“眾生平等”為創作理念,以此衍生創作了各種人們主動“護生”的感人作品,如《幸福的同情》、《催喚山童為解圍》、《盥漱避蟲蟻》、《牛的星期日》、《幸福的雞》、《人道主義者》、《施恩即望報,吾非斯人徒》、《上坡》等。以動物為主體的反饋式的“護生”舉動和以人為主體的正面“護生”行為,兩者形成了互動感應,既豐富了藝術表現形式,又將人和動物的美德及善舉一并呈現給世人,“護心”亦由此而來。三是將以上兩者融為一體的“感應護生”,即動物和人類相互呵護對方的行為。如第一集中的《平等》所言:“我肉眾生肉,名殊體不殊,原同一種性,只是別形軀。”因眾生(物我)“名殊體不殊”,所以善愛對方(動植物),就是善愛自我(人類),反之就是“損物害己”,如《遠書》、《綠滿窗前草不除》、《休沐》、《白鵝墳》、《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報恩》、《智能勝力》、《除暴》、《貓殉主》、《象感出槎》等,呈現的是兩者“彼我之感應同情”的表現手法,即“護生者”不僅得到了“護心”,同時也得到了善報。
萬物,和諧也
《護生畫集》除上述“戒殺警世”、“護生護心”兩大主題外,還有一個重要的主題就是憧憬實現人類與生靈萬物各得其所,過著美好、恬靜、閑適的和諧生活,即“萬物和諧”或稱之為“和諧家園”,這也是豐子愷等創作《護生畫集》所追求的終極目標。
選擇創作這一類的作品,在第一集至第六集中都有反映,尤以二、五集為多。一集中的《雀巢可俯而窺》對題詩文言:“人不害物,物不驚擾,猶如明月,眾星圍繞。”對“物我”和諧相處贊譽極高。同集的《松間的音樂隊》、《冬日的同樂》,鄉村生活氣息甚濃,一種自然和諧的氛圍讓人憧羨。
由于第一集反映殺氣、殘酷之場景太多,故豐子愷第二集的“護生”作品,特別著重從反面向扶正風格的轉變。二集的第一、二幅作品安排的是《中秋同樂會》、《蝴蝶來儀》,表現的是一種自然、人類、動物三者和諧相處的場景,似故意平復一集過多“反面”的所謂“負面影響”,以彰顯“扶正”風格的轉變,也讓人體會到他們在出版《護生畫集》中的良苦用心。同集還有《銜泥帶得落花歸》、《燕子飛來枕上》、《老牛亦是知音者,橫笛聲中緩步行》等,反映和歌頌的是人和萬物各得其所及閑適平靜的生活,也是豐子愷本人所追求的一種理想生活的寫照。同集中的《鳳在列樹》:“鳳鳥來儀,兵戈不起,偃武修文,萬邦慶喜,鳳兮鳳兮,何德之美!”則是借鳳鳥與人們的和樂之景,以對人類停止戰爭、和諧共處的呼吁。三集中的《小貓似小友,憑肩看畫圖》、《小貓親人》、《新竹成蔭無彈射,不妨同享北窗風》、《黃蜂頻報春消息》、《唯有舊巢燕,主人貧亦歸》等,表現的是人與動物之間的一種親和力。同集《天地為室廬,園林是鳥籠》,則反映人們對動物自然生活屬性的尊重,也是營造“物我”和諧的重要基礎。第四、五集是新中國成立后至“文革”前所創的作品,反映豐子愷先生融入新社會后的心境,作品題材較多反映的是現實生活和社會新景象。四集中的《協助筑巢》、《鄰居》、《柳浪聞鶯》三幅作品,均表現禽鳥在和平社會環境下過著和睦自在的生活,以此喻意和歌頌新中國人們過著和平幸福的生活。五集中的《好春光》:“蜻蜓蝴蝶兩飛忙,撲葉穿花翅盡香,枝上鶯啼交燕語,聲聲歌頌好春光。”《欣欣向榮》:“窗前瓦縫里,生長一莖草……全靠雨露恩,供給滋養料……但喜天地間,欣欣生意好!”兩幅作品,除給人感受一種對自然萬物的抒情味,更是讓人們體會到豐子愷對新中國日新月異變化的一種贊美之情。六集中的《燕集幾案》、《知音犬》,表現的是人與動物的一種信任與和諧相處的美德,明顯讓人感受到豐子愷經歷“文革”的沖擊,對人與人之間的誠信失落、德行淪喪的無耐,但同時從他的內心來說,仍想通過人與動物的這種默契的友善,呼盼人類的純信、善愛之心的歸來。
《訣別之音》
《兒戲(其一)》
《被虜》
《眾生》
《盥漱避蟲蟻》
《雀巢可俯而窺》
《協助筑巢》
《鳳在列樹》
《中秋同樂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