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何讓培田的旅游“精細”、豐富起來,創造更多的附加值,而且能夠有助于村莊的長期發展? ,但這卻是很多外來的觀摩者都在私下討論的話題。
培田在外來的知識分子面前,同時具有兩重身份:一方面,它是個楷模,擁有讓人仰視的文化傳統,它的故事被知識分子們用來藉以改變公眾關于鄉村在城市面前,文化處于落后地位的想象。同時,它也是這些知識分子開展鄉村建設的對象,中國人民大學可持續發展高等研究院在村中設立了“培田客家社區大學”,以它為基地,在培田探索晏陽初提出的“平民教育”。
培田并不窮,沒有突出的社會問題,甚至還擁有著優越的旅游資源,讓人起初想問:“為什么要在這里做鄉村建設?”但仔細看去,培田事實上也同樣面對著無數中國村莊共同面對著的難題:城鄉失衡造成年輕人流出鄉村,村莊人口結構老齡化;村中原本的宗族權力瓦解,缺少替代性的機制去有效地組織公共生活;種地的收益差,土地被大面積拋荒,農業傳統逐漸丟失;山林植被因缺少有效的管理機制而遭到破壞。
而旅游也還沒有給培田帶來真正的活力。村中沒有從事旅游服務業的人家,就不能從旅游中獲得直接收入,而只能間接地分享到政府下撥的并不豐厚的門票收入,用于集體祭祀等公共事務。而那些極少數返鄉的年輕人,雖然正在積極嘗試,但也缺乏足夠好的創業機會和支持機制。培田對他們來說,毫無疑問是一個有歸屬感的故鄉,但還不是一個蘊藏著很多機會的地方。
這些,無疑是鄉村建設可以開拓的空間,而旅游在其中無疑應該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
培田當前的旅游體驗還十分粗放——游客來此基本上就是看古民居、在農家樂吃飯住宿,尚缺乏了解村莊的傳統和習俗的機會,也不會深入村莊周邊的山林、河川、古道,這樣就難以進入一座古村落的相對完整的生活世界。另一方面,培田除了建筑之外的文化傳統,也還沒有借助旅游而獲得發揚光大的機會。代表培田藝術傳統、由本村耆老組成的十番古樂團,因為已經有縣城的樂團占據了在村中開展周末表演的舞臺而失去演出機會,面臨失傳。同樣在培田找到空間的外來文藝形式是盤鼓表演,培田客家社區大學從河南請來教練培訓村民,但這種來自中原、風格雄壯的藝術形式,實在與本地的文化傳統和精神氣質格格不入,將這作為旅游表演,也只能讓游客感到困惑。
如何讓培田的旅游“精細”、豐富起來,創造更多的附加值,而且能夠有助于村莊的長期發展?雖然沒有正式議程來討論這個話題,但這卻是很多外來的觀摩者都在私下討論的話題。事實上,本次參加培田春耕節的多位臺灣嘉賓帶來了值得借鑒的經驗。
今年第二屆培田春耕節的鄉土影像展中放映的臺灣紀錄片導演柯金源的作品《退潮》,關注的是位于彰化縣南部、臨近濁水溪入海口的芳苑鄉。這里瀕臨臺灣最大的泥質灘涂,居民傳統上以灘涂上進行的海水養殖為生。影片前半部用富有美感和力度的畫面記錄了討海鄉民在灘涂上勞作的場景。其中最令人難忘的是:退潮時,蚵農架著牛車在一望無際的灘涂上緩緩駛向大海,簡直如同神話中的畫面。事實上,這幅畫面通過媒體報道和旅游觀光,在臺灣已經十分有名,成為彰化灘涂和沿岸社區耕海傳統的象征,而且貢獻于反對國光石化廠落戶芳苑鄉的運動。2008年,被民進黨當局作為重大投資計劃的國光石化廠選址在位于南彰化海灘的芳苑鄉海濱,意味著這片臺灣最大的泥質灘涂生態系統將付諸湮滅,沿岸世代以討海為生的村莊也將被迫放棄傳統的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而依賴于工廠和城市獲取營生。影片下半部記錄了反國光運動中,大批的游客來到芳苑鄉灘涂體驗“海牛生態之旅”,灘涂和耕海之美,擴大了反國光的民意基礎。在民眾的強烈反對下,該計劃在2011年4月被撤銷。
來自臺灣南投鹿谷鄉內湖村的張伯志在海峽鄉村文明發展論壇上作了題為“營造一個以螢火蟲為主題的鄉村社區”的演講,介紹了他在“921大地震”之后,在家鄉通過培育螢火蟲來帶動家鄉旅游業發展并繼而開展環境保護和社區營造的經驗。內湖村在“921大地震”中受到重創,災后重建需要有產業來帶動。鹿谷鄉海拔落差大,空氣濕度高,動植物資源特別豐富,其中尤其是螢火蟲,全臺灣61種,這里有29種。螢火蟲既美麗浪漫,又是優質環境的指標,證明本地環境質量的優越。張伯志看準了螢火蟲潛在的觀光價值,在村中著力野放復育,同時建立生態園區,開發環境教育課程,將“生態保育、生活歷史、生計產業”納入本社區的“社區總體營造”。社區總體營造的成果與螢火蟲一起,吸引了大量游客,為災后重建開拓了錢流,贏得了外界目光平等,而且滿懷欣羨的關注。
這兩個故事,都是社區調動出自己的能動性和創造力,深挖出本地尋常事物的美感和文化價值,對它們加以包裝推廣,而成為一種獨特的旅游資源。這種旅游資源的特點是具有生態和文化內涵,讓游客在體驗到它們的時候,就學會去珍視它們,想要保護它們。
對接游客和旅游目的地社區,推廣生態和文化旅游,正是另一位來自臺灣的嘉賓高茹萍即將啟動的事業。之前身為臺灣“社區大學促進會”主任的她,剛剛創辦了一家叫做“恩吉歐”的社會企業(指通過市場機制來實現公益目標的企業),計劃通過策劃學習型的生態旅游來增進公眾的環境和文化保護意識,同時為觀光目的地社區創造收入。她的這個創想直接來自于她在之前擔任“社區大學促進會”主任期間參與“低碳·旅游·生活——社區大學低碳旅游體驗學習”活動所獲得的經驗——通過在位于二十余個社區的社區大學之間進行“串聯”式考察,來相互學習如何將各自的生態和人文旅游資源展示給游客。其中包括原住民文化體驗、生態農業觀摩、傳統飲食文化探索、濕地探訪、歷史街區尋訪、眷村文化巡禮,還有真正帶有尖銳議題的地區,比如“核四”(第四核電站)擬建地新北貢寮海濱的參觀,每一種都試圖充分展現一個自然和人文兼備的、完整的本土生活世界。
春耕節期間,正值湖南古城鳳凰因為官家設卡收費,造成全城居民不滿。這只是主題公園式的旅游開發思維的一個極端表現——社區變成主題公園,正常的生活屈從于旅游。更常見的表現是:一個社區的自然和人文為了滿足游客的喜好,迎合游客的想象而被改造;環境失去其固有的風貌,習俗也開始具有虛假的表演性,面向游客的表演也與社會生活脫節。而游客往往是坐著大巴團進團出、走馬觀花,對所觀光的社區缺乏基本的了解不說,有時甚至還對他們構成騷擾。這些也是臺灣旅游業至今仍然存在的問題。高茹萍的生態旅游社會企業就是希望成為游客和旅游目的地社區之間的一個紐帶,一方面在旅游內容策劃中凸顯出地方生態和文化特點,另一方面,對游客開展必要的行前教育,讓他們懂得尊重即將造訪的社區,并且獲得一雙能夠看懂社區的妙處的“慧眼”,改變游客和目的地社區兩端相互隔膜的“團進團出”狀態的旅游現狀,而使兩邊交上朋友。游客放緩的腳步和更加仔細的端詳、更強烈的好奇心,也意味著他們在社區中更長時間的停留和更多的消費。
高茹萍的計劃的可行性,部分緣于遍布臺灣的社區大學系統已經在開展“社區總體營建”的過程中保護和開發了當地的生態和人文資源,為開展這種學習型生態旅游項目創造了條件。
由于培田春耕節的一位東道主是培田客家社區大學,“社區大學”在本次春耕節和鄉村文明發展論壇上,一直是一個被反復探討的話題。
美濃愛鄉協進會理事鐘永豐在自己的演講《全球化下的臺灣三農運動》中,介紹了臺灣的社區大學成立的脈絡:上世紀90年代開始,臺灣社會在幾十年的追求以工業化和城市化為目標的“發展”的過程中,鄉村的年輕人都已經走空,鄉村的價值被嚴重低估。而與此同時,肇端于上世紀70年代末臺灣“鄉土文學論戰”,在后來的校園民歌、新民謠、社區劇場和新電影等一系列相互關聯的文化運動中傳遞下來的對鄉村命運的關注作為一個因素,而80年代以來因為城市生活壓力的增加,年輕人的返鄉運動的到來作為另一個因素,使得政府和民間都認識到:需要建立能夠幫助返鄉者認知本鄉本土,并且獲得生存技能的,立足鄉村社區的教育。
1994年,臺灣“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推行“社區總體營造”政策,以尋求培養社區的共同體意識,建立社區文化、凝聚社區共識,培養居民參與公共事務的能力。在這一政策背景下,鄉村教育的需求與當時追求全體民眾的終身教育的社區大學運動匯流,在2001年,出現了臺灣最早的鄉村型社區大學(早先的社區大學都位于城市,第一所社區大學于1997年成立于臺北市文山區),并且越來越多,逐漸成為了臺灣鄉村建設(或者叫“鄉村社區總體營造”)的主力。到了本世紀的頭十年,臺灣加入WTO之后,其農業又開始面臨擠壓和萎縮,農業的消亡不僅意味著農民生計的改變,也意味著農村生活方式的改變,這又為社區大學的社區營建提出了新的任務。
高雄師范大學助理教授洪馨蘭在她演講的開頭說道:“臺灣的教育用了半世紀教人們怎么離開鄉村,卻從來沒有教人們怎么回家。人們不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所以社區大學花了很大的精力,通過在鄉村興學,讓這個‘家成為人們可以回去的地方?!鄙鐓^大學都以本鄉人為運營主體,作為一個資源平臺來接駁來自城鄉各行各業有特長之人作為師資,通過深入觀察、研究所立足的鄉村,來構建關于本鄉本土的一整套知識體系,洪馨蘭稱之為具有高度的應用性,而非理論性的“農村地方學”。用她所研究的位于高雄市美濃區的旗美社大的經驗之談來說,就是“所有發生在農村的人事物,都是農村型社大要積極面對的議題,都是農村課程?!倍羞@些課程,都是為了實現“建立農村意識”的目標——使農村社區能夠為了把握自己的命運,而去探索和思考。
臺灣的社區大學所追求的,不是外來知識分子對鄉村社區開展“手把手”式的“平民教育”(這個概念在上世紀20年代中國農村社會氣若游絲的歷史語境下產生,所以捆綁了濃重的以晏陽初為楷模的知識分子通過教育來“拯救”農民的意象),而是創造平臺、輸送資源,讓鄉村能夠自我發現,自我教育,并最終能夠用本土的生態和文化資源,通過旅游等媒介,去教育城里人。
所以,對培田深厚的“興養立教”傳統的取用,不應該僅僅是用它來提醒公眾:相比往昔,如今中國農村的學校教育已經徹底沒落,也不應僅僅是喚起公眾對鄉村文明的美好想象,它更應該是創造出一個能真正為村莊社區所擁有的,類似臺灣的社區大學那樣的機制,使他們能夠以主人翁的姿態來整理和創造關于家鄉的一整套知識,以它為基礎,去營造富有魅力的家鄉。
如果以福建為視野,去探討此地鄉村旅游的未來,我們會發現:福建不僅是一個鄉村地域十分廣袤的省份,而且其鄉村普遍擁有美麗的景觀和良好的生態狀況。閩地鄉村的文化積淀也十分深厚,而且具有很大的多元性。同時,福建受到宗族文化強烈影響的村莊,普遍具有很強的內部組織協調能力。在這些條件之下,福建鄉村十分適合開展以鄉村社區營造為基礎,以鄉村生態和文化傳統為吸引力的學習型旅游。這將有助于福建鄉村在保持本身的生態和文化的前提下獲得發展,使之既不必為了求得經濟發展而被城市化和工業化抹殺,也不必為了發展旅游而淪為失去自我的“主題公園”。
1.鄉建分子的關注與介入,使得培田成為一個發生場,一個表象就是村里到處是大紅色的通知公告,邀請村民參與各種“鄉建活動”。2/3/4.旅游還沒有給培田帶來真正的活力,但是培田人和外來人都有所努力,譬如,十番樂隊還在堅持木偶戲表演,當地人嘗試做手工紀念品,鄉建分子則組織農具展等活動,吸引外來客流。
春耕節草記
培田的春耕節今年是第二屆,同時啟動的還有首屆海峽鄉村文明發展論壇,中國人民大學可持續發展研究院執行院長溫鐵軍等知名三農專家,以及來自海峽兩岸的30多名學者,齊聚培田,討論鄉村建設、鄉村教育、鄉村文化藝術以及生態保育、有機種植等鄉村經濟問題。配套的鄉土影像展,則邀約大陸、臺灣獨立電影人,展映鄉土題材影片,介入“鄉村建設”。
來自海峽兩岸的影片,如毛晨雨的《稻電影》,鄧伯超的《余光之下》,鬼叔中的《礱谷記》,以及臺灣顏蘭權、莊益增的《無米樂》和培田村民吳來星導演的《培田土改記》,試圖給予或展示一種鄉村“發聲渠道”。
1.從北京到培田來支教的女老師和村里的孩子,她在這里教英文。2.來自兩岸的學者在觀看影像展作品。
導演的培田
鄧伯超:紀錄片導演,作品有《余光之下》等。在培田過了兩個年,跟蹤拍攝曹林鳳一家半年多,目前正在創作與培田相關的紀錄片。
鄧伯超是四川人。他和朋友鄧世杰,原本想做一個以廣東梅縣為基點、與客家相關的紀錄片。前期調研時,在梅縣遇到諸多問題,便繼續邊走邊記錄。后在福建永定,遇見一個專門趕廟會的“神人”,那人手上有張地圖,標注了各地方各種廟會的日期,其中提到了連城一帶的河源十三坊。河源十三坊的共性之一,是入公太習俗,于是,鄧伯超到了連城,到了培田。
在培田拍攝的這部片子還在剪接,計劃定名為《浪漫的國度》,他說,“是反諷。”
鄧伯超對他所拍攝片子的定義是:在客家地區拍攝的與風土人情有關的片子。他很喜歡培田,他住的地方,隔一條河就是山,他說這里有“生猛的生活”。村里人對他的印象是,騎著摩托車,肩上扛著攝像機,在田埂上呼呼狂奔,“好厲害”。
入公太、十番樂隊、曹林鳳、吳曉霞的母親……所有培田人事,都是鄧伯超的記錄要素。曹林鳳說,干兒子鄧伯超拍紀錄片好認真,認真到她養蜂的技術,都被他學走了。
關于鄉村,鄧伯超有一些自己的論述。他說,農村往往有一種區別于行政村的村族聯盟,譬如河源十三坊,鄉村的祖宗崇拜和土地信仰,能凝聚力量,把“凝固的東西去掉后,可以看到其中的人性之光”。
清明計劃
鬼叔中、孔德林、楊韜:三個福建三明寧化人,一位紀錄片導演,一位畫家,一位先鋒設計師。
《清明計畫·畬忘錄》是鬼叔中、孔德林、楊韜目前正在進行的一件事情。其內容,是關注鄉村、傳統、民藝。他們這次也到培田,參觀、交流,也許,找點靈感。
畫家孔德林和設計師楊韜已常住廈門,導演鬼叔中則依舊待在寧化,并用鏡頭記錄了寧化當地眾多傳統民藝的流程和民風民俗。去年清明節期間,三人在寧化鬼叔中家中想出了“清明計畫”的點子,說是“不想再做局外人”。于是,鬼叔中用紀錄片的形式記錄工藝、傳統的流程,孔德林則更為隨意地做一些繪畫創作,楊韜則希望,把鬼叔中鏡頭下的那些好東西,最終通過設計,使之功能發生變化,與現代生活產生關聯。
“清明計畫”目前呈現的“作業”是在寧化一個廢棄兵工廠開設的實驗展??椎铝衷趬γ嫔献鳟?,在傳統物件上種植青苔,鬼叔中的紀錄片在荒涼的兵工廠放映,楊韜的設計,體現在展覽的擺設,還有一些物品的設計上。譬如,他將鬼叔中片中所述寧化玉扣紙,作為包裝元素,用來包裝一些食物,或普洱茶。他甚至創立了自己的品牌“澀品”,在“清明計畫”中,他們發現了當地少有的幾株茶樹,其茶味很酸,于是,小眾的“寒谷酸茶”變成了“澀品”的第一款產品。在楊韜看來,很多傳統的老物件、老民藝,“完全可以和當下結合”,一旦結合到位,這些傳統民藝的價值,“或許就會蘇醒”。
他們也希望,“清明計畫”并不是三個人的,而是每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