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不一定是好官

梁宏偉

經常聽朋友說，假如我當了官，絕對不貪不壓榨百姓。仿佛只要不貪不壓榨百姓就是一個好官。其實，好官更要有能力，其智足以為民辦事懲治奸邪，于社稷蒼生有益，這才稱得上好官。《紅樓夢》中的政老爺，可謂一個好人，也一心想做個好官。按理說，賈政根基很穩固，他是當今國丈，賈府世襲公爵，又是顯赫赫四大家族之一，四家結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做個好官還不容易？事實是，賈政最終還是被參了。

當然，賈政被參原因有很多，比如當時政治體制的不健全、約定俗成的隱權力等。但還有一條也不可忽視：賈政沒有識人知事之能。政老爺外放江西糧道，是因他工作勤謹，他并沒有基層工作經驗。他本人也想做個好官，可他的手下“長隨”（仆人）們卻花了若干銀子打了個門子，指望著跟他上任撈回本錢。結果，來了一個多月，連半個錢也沒見過，覺得跟著賈政是不能撈本兒的了，于是，齊打伙兒找賈政告假，怨聲載道而去，賈政卻是不明就里。

政老爺不但看不透“長隨”們為啥離去，就連自己的家人也琢磨不透。家人們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著在外發財的名頭向人借貸，做衣裳裝體面，心里想著，到了任，銀錢是容易的了。不想政老爺呆性發作，州縣饋送一概不受。大家正無可奈何之時，李十兒跳出，大包大攬：“瞧瞧你十太爺的本領，少不得本主兒依我。只是要你們齊心，打伙兒弄幾個錢回家受用。”惡奴李十兒成了家人的精神領袖，與書辦詹會勾結一處，一起拿話探賈政。迂腐的賈政沒多想，痛罵了這兩位。

惡奴李十兒開始出第二招。賈政拜客，里頭吩咐伺侯，外頭答應了。停了一會子，打點已經三下了，大堂上沒有人接鼓。好容易叫個人來打了鼓。賈政踱出暖閣，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個。在墀下上了轎，等轎夫又等了好一會兒。來齊了，抬出衙門，那個炮只響得一聲，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個打鼓，一個吹號筒。抬頭看那執事，卻是攙前落后。再好脾氣的主子也生起氣來。勉強拜客回來，便傳誤班的要打，有的說因沒有帽子誤的，有的說是號衣當了誤的，又有的說是三天沒吃飯抬不動……

法不責眾，賈政不去查根問源，卻又不了了之。

又隔一天，李十兒攛掇管廚房的上來要錢，賈政帶來銀兩付了。

李十兒連出三招，賈政不但沒有懷疑、處罰罪魁禍首李十兒，把局面控制住，反向惡奴李十兒討主意。問李十兒：“我跟來這些人怎樣都變了？你也管管。現在帶來銀兩早使沒有了，藩庫俸銀尚早，該打發京里取去。”李十兒借機透露節度過生日的信息：“奴才哪一天不說他們，不知道怎么樣這些人都是沒精打彩的，叫奴才也沒法兒。老爺說家里取銀子，取多少？現在打聽節度衙門這幾天有生日，別的府道老爺都上千上萬的送了，我們到底送多少呢？”賈政果然被李十兒牽制住。當問為什么不早說時，李十兒又說出一番人情世故：“老爺最圣明的。我們新來乍到，又不與別位老爺很來往，誰肯送信。巴不得老爺不去，便好想老爺的美缺。”賈政認為李十兒胡說，官是皇上放的，不與節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兒笑著解釋：“京里離這里很遠，凡百的事都是節度奏聞。他說好便好，說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已經遲了。”接著李十兒一氣呵成，打出親情牌：“就是老太太、太太們，哪個不愿意老爺在外頭烈烈轟轟的做官呢。”

李十兒比賈政高明之處在于，他表面上處處為政老爺著想。接著又給賈政透漏市井消息： “百姓說，凡有新到任的老爺，告示出得愈利害，愈是想錢的法兒。州縣害怕了，好多的送銀子。收糧的時侯，衙門里便說新道爺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錢，這一留難叨蹬，那些鄉民心里愿意花幾個錢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說老爺好，反說不諳民情。”“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爺最相好的，他不多幾年已巴到極頂的分兒，也只為識時達務能夠上和下睦罷了。”政老爺不同意：“胡說，我就不識時務嗎？若是上和下睦，叫我與他們貓鼠同眠嗎？”李十兒趕忙做出委屈狀，嘴巴卻不饒人，點出賈政不從他的結局：“奴才為著這點忠心兒掩不住，才這么說。若是老爺就是這樣做去，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時侯，老爺又說奴才沒良心，有什么話不告訴老爺了。”接著李十兒繼續勸誘：“也沒有別的。趁著老爺的精神年紀，里頭的照應，老太太的硬朗，為顧著自己就是了。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爺家里的錢也都貼補完了，還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說老爺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錢藏著受用。倘遇著一兩件為難的事，誰肯幫著老爺？那時辦也辦不清，悔也悔不及。”

賈政動搖了：“據你一說，是叫我做貪官嗎？送了命還不要緊，必定將祖父的功勛抹了才是？”李十兒榜樣示范，耐心解疑：“老爺極圣明的人，沒看見舊年犯事的幾位老爺嗎？這幾位都與老爺相好，老爺常說是個做清官的，如今名在哪里！現有幾位親戚，老爺向來說他們不好的，如今升的升，遷的遷。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老爺要知道，民也要顧，官也要顧。若是依著老爺不準州縣得一個大錢，外頭這些差使誰辦。只要老爺外面還是這樣清名聲原好，里頭的委屈只要奴才辦去，關礙不著老爺的。奴才跟主子一場，到底也要掏出忠心來。”

這次對話，徹底攻克了賈政做個好官的心理防線。懦弱、無主見的“好人”徹底暴露出了無知無能的本性：“我是要保性命的，你們鬧出來不與我相干。”說完，政老爺便踱了進去。

無能官員最終被小人牽著鼻子走了。

最終，賈政遭到參革。萬幸皇上照顧老丈人面子，沒交刑部，下旨：“失察屬員，重征糧米，苛虐百姓，本應革職，姑念初膺外任，不諳吏治，被屬員蒙蔽，著降三級，加恩仍以工部員外上行走，并今即日回京。”

賈政的同僚們對此事評說的很是中肯：“賈政是個好上司，只是用人不當，那些家人在外招搖撞騙，欺凌屬員，已經把好名聲都弄壞了。”家里的太太王夫人也比賈政強太多，冷眼看出端倪，對賈璉說：“自從你二叔放了外任，并沒有一個錢拿回來，把家里的倒掏摸了好些去了。你瞧那些跟老爺去的人，他男人在外頭不多幾時，那些小老婆子們便金頭銀面的妝扮起來了，可不是在外頭瞞著老爺弄錢？你叔叔便由著他們鬧去，若弄出事來，不但自己的官做不成，只怕連祖上的官也要抹掉了呢。”

最讓人驚奇的是，參賈政的節度大人卻是親家——探春的公公。原來親家“知道賈政為人，怕忒鬧得不好，恐將來弄出大禍，所以借了一件失察的事情參了一本。這是避重就輕，維護政老爺的意思”，不知道無能的政老爺是否看得懂親家的一片苦心。

官場上的事情瞬息萬變，當壞事初現端倪時，一般人確是不易曉得。如其智不足以了解時局，無論做個好官的理想多么豐滿，終究會成為受小人擺布的一顆棋子。所以說，只能自治而不能治人的好人，執意借助根基關系混跡官場的話，于民與己都是一場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