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眺（組詩）

舒寒冰

一

青瓦的老房子

在氤氳的山水間大寐。

風起水墨

一個村莊就是一片

浮游的青鱗。

二

雨聲清越，

神在敲擊古老的編鐘。

三

呢喃的新燕

從屋檐下的舊巢

探出蠶豆香的腦袋，

青瓦屋頂

是寬邊的灰草帽。

四

苔痕碧的青瓦

盛開三五瓣蝴蝶

唐詩的卷冊

幾朵小令閃爍

五

明月驚動了

伏在青瓦上偷聽的松鼠

房中的呻吟

停頓了兩秒！

六

陽光突然從瓦縫里射進來

懸梁交配的蜘蛛

顫栗了一下。

蛛絲連接的雕花木床

跟著顫栗了一下。

八

胎于泥，渾成于水

形于木胚，矩于刀，煉于火。

一片青瓦

一卷易經。

七

瓦匠死了

制瓦已成絕技。

八

胡竹峰寫了一篇5000字的

青瓦悼詞。

像傳說中的泥瓦匠

打開烈火的胸腔

一窯好瓦還冒著青煙。

夜未央

濃霧蝕盡月亮，山河被溶解

世上一個影子也沒留下。

獨孤求騙一人端坐

眼里滾出

鐵矢與沙粒。

一只黑蝶，飛進來

繞屋三圈，撲打著獨孤求騙

風化的耳朵。閱盡滄桑

翅膀上的銹，簌簌地落。

倆妄者對飲，一杯再一杯

酩酊之蝶，咽喉里咯出一卷

帶血的《逍遙游》。

“吾去也，此世間不可留

大化本虛無，縱浪于烏有。”

“秋風吹，只留下空空”

獨孤求騙自言自語。

白天，幾個年邁的婦女，在田野上

歇斯底里地揮舞著瓦灰的頭發

衰老的身子，像擋在輪前

灰黑的石頭。

而白鳥和王維，提前逃逸

李白騎鶴遠遁，留下幾聲假笑

陶淵明跑掉一只草鞋，丟落一地菊花

曹子建《七步詩》只念了兩句

就變成啞巴。電線桿上

掛著許多內心早已失守的塑料袋

和患自縊癥的詩人。

黃昏詭譎，陰謀彌漫

媾和是戰爭唯一的結局，

吃慣垃圾的貓，在霧中交媾。

那些垂暮之人，從黃昏到午夜

一直為分賣地的款子而爭吵。

除此之外，萬物沉寂。

明日重陽，登高望遠

只不過是一群短視的虱子，流連于

妓女塌陷的乳房。

接下來的冬天，狂歡的人們

將從大地的傷口抽出

熱血沸騰的泉水，沐浴骯臟身體

一群群荒謬的鼻子，嗜血腥如玫瑰。

在遙遠的冶溪，一棵樹活了一千年。

那些早死的蟲子是幸福的

他們穴居于樹，生死如露

綠色的小眼睛，貯藏著整個世界上

溫暖的陽光與激情的閃電。

那些已經枯萎的白鳥是幸福的

他們盛開在枝頭，用一千片綠葉

給白云寫情書，他們的孩子多得像

冶溪河里的星辰。

“老樹啊，我的先人，我的朋友，我體內的

骨頭與枝椏，我活著的房子與棺木。”

寫下這樣的句子，獨孤求騙一聲長吁

皮膚上鎧甲變成了綠葉。

遠 眺

不能面對夕陽懷古

或哭泣，

以免驚動那些穿便衣的老鷹。

臨窗遠眺

已成為復辟的罪證。

是的，我是一個潛伏者

看不清天下大勢，在松花居

暗藏一窗明月

袖珍半屏青山

常常面對一張水墨垂淚。

兄弟陸游，在一方濕漉漉的枕頭上

做著北定中原的大夢；

好友岳飛，善于午夜偷襲

在一闋《滿江紅》里收拾舊山河。

比起他們，

我是一個絕望的潛伏者。

我的盟友，莊周和陶潛，都逃回卷冊。

我的手下，白鳥和刀螂，大多被流放。

我的坐騎，彩云與青牛，被食肉寢皮。

我已化名獨孤求騙

只求這世界的騙術，高明一點，再高明一點……

遠眺，僅一天工夫，那屏青山

又被誰挖去一角？我不相信！

揉一揉眼睛，禁不住啞然失笑。

青山依舊，是眼皮

被誰縫起一半。

妙道山

我是入侵的王者

懷揣改元的野心。

騎著巨大的“石獅”①

我屠山三日而萬紫千紅。

我囚禁太陽而煙雨眾生。

我不準月亮回家

令她徹夜陪我喝酒。

我下令把要復辟的星斗

集體沉溺在一條峽谷里。

我埋掉那些不滿的鳥鳴

長出一山紅豆。

我是統治萬物的君王

身披浩蕩山風，蒼鷹護衛。

我長嘯天地，嚇哭了山鬼

狼嚎一聲比一聲戰栗。

我讓那些前朝的老臣

集中在紫柳園里修史②。

一日，呈上史稿：

“一個粗俗的入侵者

和歷史那些被漢化的

鮮卑人、蒙古人、滿清人沒什么

兩樣。他被山川同化：

第一日，頭發變成青草。

第二日，笑容變成杜鵑花。

第三日，腳趾扎進了巖縫。

第四日，溪水流進了血管。

第五日，吐出了白云。”

……

沒看完，我大怒。

一張口，竟滿山鳥語。

注：

①國家級森林公園妙道山主峰有 “石獅嘯月”。

②紫柳園為妙道山勝景，為高山沼澤地，內有多株古老的紫柳，虬曲蒼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