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人的頂上花

陳恒禮

在古絲綢之路的重鎮喀什，維吾爾族人男女都戴四棱小花帽。男子穿對襟齊腰“袷袢”，內穿繡花紋的短衫。女子著連衣裙，外套對襟背心，色彩艷麗，戴耳環、戒指、項鏈等飾品，姑娘多梳小辮。所戴的小花帽上面繡滿了他們喜愛的花朵和紋飾，很抽象的。那一頂帽子，也就成了一朵花，開在了頭頂上。

無數頂花帽，也就開成了喀什頭頂上的花朵，開成了喀什頂在頭上的藝術。花朵有多豐富，花帽就有多俊美；花朵有多少寄托，花帽就有多少喻語。每一個不同的花帽，卻有著同一種美好追求的寓意。喀什花帽第五代傳承人夏熱提卡日通過翻譯告訴我說，一年嘛有三百六十五天，他的花帽嘛就有三百六十多種。地分東西南北，時有春夏秋冬，房子嘛麥加的就是四個柱子的，這花帽就有四角四棱。地上有河流，人身有血液，花帽里這一層鮮紅的里襯，代表著人的血液，也代表著祖先的顏色……

剛一到喀什，接待我們的茹先生就說，不到喀什不算到新疆，不到高臺不算到喀什，不看帽子巴扎就不算知道維吾爾的民俗風情和傳統文化。過去未婚男女，送一頂小花帽給心愛的人，表示愛意。看中了人就接受，相不中就拒絕了。收下的小花帽，是心愛之物，十分珍惜，結婚了才舍得拿出來戴上，漂亮得很。我帶你們去老城看帽子巴扎。巴扎嘛，就是集市，帽子一條街。喀什的帽子巴扎，外來的朋友是一定要看的。我驚奇地望著他，不是想看清楚他的面容，而是想看清楚他的聲音，有金屬般的質感，從他花白的頭發間撞過來，嗡嗡地響。我驚訝這人的聲音怎么會有這么大的氣力，而他的步履也又寬又疾，似乎是急著要去辦什么要緊的事情，這難道是花帽巴扎的吸引力？

但我讓我自己失望了。坐在夏熱提卡日所在的街道會議室里，看著他在長條桌上擺著一排式樣各異的花帽，一頂一頂拿過來，用喀什漢語為我們講維族花帽的傳統文化，他講得認真，我聽得費勁，結果我腦海里全是他樸實認真的印象，所講內容一概聽不明白。嘆了口氣，索性合上筆記本，專注他的神情，和他眼睛里的光芒。至今不忘的是，陪同他的那位街道熱情好客的維族女干部，當場為我們彈唱了一首維族民歌，我覺得她彈唱的是花的聲音，直驚嘆這歌聲與花帽，才是天籟的和諧的花的藝術。我向夏熱提卡日比劃著，說我想買一頂小巴郎子的花帽，送給我女兒的孩子，并讓他看我手機上的孩子照片。他也同樣比劃著告訴我，現在沒有帶來，一會兒在店里為我準備。等我找到了他的店面，看是一位年輕人在招呼著顧客，他卻不見了。我詢問年輕人，回我說這里沒有他和娃娃戴的花帽。我很失望，從熙攘的人群里尋找返回的路和茹先生。就在這時，我發現在了站在街頭四處張望的夏熱提卡日，他也發現了我，一把緊拉住我，又回到了他的花帽店，拿出一頂小花帽，比劃著告訴我，這就是你想要的，并折疊得整整齊齊，放進一個精美的盒子里，遞到我的手上。我掏出錢來給他，他雙手在胸前推擋著，又拍拍我的肩膀，示意帽子是贈送給孩子的小禮物，不要那么在意。我站在他面前，左右為難，我們剛剛認識幾分鐘，怎么可以白拿他的東西呢！夏熱提卡日半是擁抱半是推讓，把我連抱加推送出了他的花帽店。

因為我對花帽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決心再訪夏熱提卡日，再到他的花帽店，便向茹先生提出，可否為我配一名翻譯，別讓我去了也白去。

翻譯名字叫賽米米葉其，喀什文化館的，一身的藝術氣質——事后知道她是學小提琴的。像所有維族古麗一樣，濃眉長睫，戴著金燦燦的首飾，嫻靜友好，熱情而又盡責。她把我帶到夏熱提卡日的花帽店，我這才仔細地打量著這爿店鋪，它寬不過兩米，長不過八尺，凡所有可以擺掛花帽的地方，都有序地排滿了花帽，余下的空間，僅可容三五個客人站著，局促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坐在那里，進來的顧客，已經沒有地方可站了，只好停在店外來挑選帽子。見到我的不安，夏熱提卡日擺擺手，對我笑笑，表示沒事的。我忽然又想起，剛才進門他見到我時，也是這樣露出了無聲的笑，那意思是他認出了我，是老朋友又見面了。

賽米米與夏熱提短暫的交流后，對我說，這兒就是花帽巴扎，現在正在進行緊張的老城改造施工當中，街道被挖了，店鋪在整建，原來的帽子巴扎，百米長的街道，集中了五六十家制作經銷花帽的百年店鋪，令人目不暇接，歷史悠久，蜚聲中外。等這里改造完了之后，所有的花帽店鋪還要重新遷回來，那時這里會更加繁榮熱鬧。這里的帽子巴扎，是喀什市第一個以店鋪改造為主的專業巴扎試點。他們在替我遺憾沒有看到帽子巴扎昔日的風采，也沒有看到即將形成的新的盛況，安慰我說喀什更新更具有濃郁西域風情的花帽巴扎，很快就會呈現在世界面前，那時，你再來看看吧！我感嘆，我來早了，也來晚了。

我在前面之所以說夏熱提是喀什花帽第五代傳承人，是因為有關部門已經為他申報了喀什市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他作為傳承人，對花帽的工藝制作及文化傳承、挖掘整理，有著獨到之處和非凡的見解。50多歲的他，那雙眼睛始終透露著清澈的水波，也像是兩顆閃耀在夜空中的黑葡萄，這時越發顯得沉穩而又和善。有了賽米米，我們對話方便多了，他介紹了一段停下來，我詢問了幾句也交給了賽米米，我們的交流像流水一樣自由地向前淌著，不時用眼神傳遞著心靈的浪花。

夏熱提坐在那里，雙手撫摸著放在膝上的一頂花帽，通過賽米米告訴我，什么時候有這花帽嘛？有了我們維族人，就有了這花帽。做一頂精美花帽，手工制作需要四五十天，做花帽子嘛，環境一定要干凈，你看我這店里，所有的花帽都是用塑料袋子套上的。我們戴的花帽子，臟了是不能水洗的，戴舊了嘛就換一頂新的。所以女人細致、干凈，由她們專做繡花帽的事情，后面形成帽子嘛，需要力氣的，由男人來做。這綠色的花飾象征土地，這黑色的花飾象征黑夜，這白色的花飾象征白天，黃色的象征收獲，每一種顏色都有一種意思。花帽男的女的都有，色彩花紋也不一樣，大人和小孩的也不一樣，女的當然是最絢麗的那種。不同年齡的戴不同的花帽，在塔里木的地邊上，不同地方的維族人，戴的花帽也不同。喀什的花帽與和田的伊犁的不一樣。比如，伊犁是真絲的紅帽子，沒有花，哈密的帽子上繡的是牡丹花。冬天的和夏天的也不一樣，懂得的人可以看出來。過去還可以從花帽上看出誰是當兵的，誰是王爺呢。但整體骨架形狀是不變的。我被夏熱提帶進了他的花帽藝術世界。他興致勃勃地繼續介紹，這個花帽嘛，叫餛飩巴旦姆，花的樣子像巴旦姆，也像一只餛飩，還像娃娃在媽媽肚子里的樣子。傳說歷史上發生一次戰爭，凱旋的戰士回來走在戈壁灘上，沒有水喝，沒有東西吃，還得了傳染病。戰士們看到了野生巴旦姆，就采下來吃下去，結果病治好了，人也沒死。于是就特別高看巴旦姆，把它的花和果實，繡在帽子上，也是小刀、樂器、銅器、艾德萊絲綢等最具民族特色的生活用品的基本圖案，經久不衰，深受本民族群眾的喜愛。你看這巴旦姆的花帽，底色是黑色的，花朵是白色的，四圈的紋飾是墳墓。是說人在出生前是在黑暗里的，出生以后就有了光亮，但最終還是要走向墳墓。人出生下來什么也不懂。不懂了就要上學，不論白天黑夜，都要在白紙上寫黑字。什么都不懂的人是黑色的，懂了的人就是白色的。巴旦姆果實的線條形狀，就是巴旦姆花帽的四角的形狀，巴旦姆花帽的四個方向線條和四個角的模樣，和巴旦姆是一樣的。夏熱提說到這里，順手就不知從什么地方，拿出來兩粒巴旦姆，對著我，在花帽上一一比對，模樣真的惟妙惟肖。我頓時覺得這是大自然與人之間的杰作和互動，這是民族經緯的精美組合。夏熱提又說，人成熟了以后，見識不一樣，每一個人遇見的事情也不一樣，所以花帽上的圖案也不一樣，好幾百種，不僅有巴旦姆，也有月亮、麥子、農具，有曲曼喀什干花帽、巴旦姆花帽、麻木普花帽、格蘭木花帽等等。人的身體長到一定程度就不再生長了，但他的頭發還在長、指甲還在長，眉毛、睫毛都在長，要把這些體現在花帽上。花帽上，生死在、生活在、感悟在、風俗在、信仰在，一代一代，一直沒變，把哲思、詩意與濃郁的民族風情合璧于一體，至純至美，明麗豐滿。夏熱提說，生命是血脈保持的，我們花帽里的紅色，它不僅是血脈，還代表著英雄，代表著勝利，代表著祖先。我們把他們高貴地頂在頭上，是因為他們辛苦地來到世上，為后人創造了幸福生活。花帽上的墳墓圖案，是說在我們的墳墓里，不是一個人在住，有爺爺、有爸爸、有哥哥，是一個大家庭……

我不由得問夏熱提現在的想法和生活，他說他要把喀什花帽傳統文化和工藝傳承下去，他的孩子就是第六代傳承人。他把我拉出到店外，沿著正在修建的帽子巴扎邊走邊說。他說每年5月5日，他都想搞花帽節，他曾自掏腰包做過一次了。他說他一家八口人，除了日常生活開支，現在有房有車……這首先感謝政府！等新的帽子巴扎形成了，他的生意會更加紅火！

喀什花帽，喀什人的頂上花，生活的頂上花，我毫不懷疑，它具有喀什史詩一樣作品的內涵。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