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鳳
我雖然有幸分享一位鄉村老人的喜悅!但內心又是那樣酸楚,酸楚又派生出無限的敬意。
這源于在云南大理州漾濞縣的一個“趕街”日,我遇見的一位賣“松明子”的老奶奶。雖說是暖陽高懸的四月天,城里女人都撐著太陽傘挑選自己的愛物。可老人家卻穿著兩件毛衣,外罩一件藍色的棉馬夾。黑紅色的臉,深淺不一的皺紋布滿額頭,滿頭銀發一絲不亂,因沒牙而干癟的嘴巴卻笑得開心。她面前擺放著10斤左右的“松明子”,也就是用來引火的“明子”,那些略顯黃紅又有些透明的“明子”,在空氣中散發著松脂的清香,大小不一的碎塊呈現出不同的造型,安逸般臥躺在老人綠色的頭巾上。
漾濞因博南古道而被人所知,又因盛產泡核桃而聞名。沿襲博南之風集市也就格外熱鬧。長長的街道兩旁擺滿了山貨,吃的,用的看得人眼花繚亂。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不絕于耳,老奶奶卻一聲不響朝著過往的人笑,那笑如孩子般天真純透。久違的“明子”在國人物質生活匱乏,燒柴、燒煤煮飯的年代,是每家必不可少的。“明子”是一種松脂聚集的木材,形成在松樹等油脂類樹木的木質部分。因它易燃,當時家家戶戶把它用斧頭劈成指頭粗細放在鍋灶旁邊,隨時取用。因為火柴很難直接點燃木柴,所以只有先用火柴點燃一小塊“明子”,架到要點火的木柴中間,木柴上面再放煤。就這樣逐層燃起,一爐紅紅的火才能燃燒起來。那時家家都離不開它。如今隨著液化氣、管道煤氣、電磁爐、沼氣的使用,“明子”早已退出了歷史舞臺。
老奶奶的“明子”能賣出去嗎?我帶著疑惑問老人家。她笑著點頭說:“能,能賣出去!這是我第五次‘趕街了,如果今天還賣不出去,下回‘趕街我還要來呢!”老人說話間深深的皺紋里,仿佛都盛滿了她下一個希望和更多的期待,那希望里的期待又是那樣自信。“老奶奶,家里日子怎么樣?孩子們生活過得好吧?”我問。她回答說:“三個兒子,兩個在縣城都有退休工資,小兒子在農村有一大片核桃樹,蓋了樓,我住在一樓最好的那間。”“家里缺錢嗎?”她搖搖頭說:“不缺,不缺!”“那您這么大年紀還來‘趕街?”老人舉起青筋凸顯的拳頭回答:“我不老,今年才82歲!我要把家里的‘明子背出來換錢,等小孫子放假回來給他,讓他多買些書看。我小孫子在昆明念大學呢!”說完她臉上又堆滿驕傲和自豪。“老奶奶,從你家到這里,要走多遠的路?”老人低頭想想說:“三個鐘頭還多呢!天不亮我就出門,上山,再上山,還要過橋,快呢!到這里天就大亮了。”“很累吧!”我又問。她指著旁邊一個拐杖說:“不累,還有它幫忙呢!”她看看我又說:“你買不買‘明子?”我搖搖頭。
接下來她又笑著說:“看出來了,你是愛看‘明子的。”我點點頭又問老奶奶說:“如果你念大學的孫子說很茫然,不,如果你孫子說念了大學以后也不知道路在哪里該怎么辦呢?”老奶奶不假思索地說:“書,越念,越亮堂!我小時候家里窮,不供我念書,我哭紅了眼,還是不讓我念,我就把羊趕到山上悄悄跑回學校,站在石頭上耳朵貼在窗上偷聽,有一次不小心腳底一滑摔了跤。”說到此她露出胳膊上的傷疤給我看……“我還是學會了一些字,我跟大兒子學寫10個數。再后來我給小孫子買糖,小孫子念小學時,給他一塊糖教我認一個字,不給糖他不教,他要玩呢!我會寫自己的名字。”說完她很認真地用有些發顫的手指在地上寫下了“李桂芳”三個字。她寫字的神情很專注,我這時才發現老人十個手指都皴裂出一道道深深的口子,因為用力過大血沿著口子往外浸出來,似乎要把那地上的名字染紅、凝固。
當年那個鄉村小女童的讀書夢,摔傷的胳膊,干裂粗糙的手拿出糖求孫子教她寫字。想到這些我心顫顫的,再看那地上的字分明是蘸著心血寫成的呀!此時,她手指裂開的道道口子黏上了一層土,仍帶著天真般的笑看著我說:“我不是文盲吧!漾濞我也會寫,我用10塊糖才學會的,我寫給你看!”我急忙豎著大拇指給她看。“老奶奶,你不是文盲,你不要寫了!”我不忍看到她血和著土寫在地上的字。稍停片刻,老人家想起來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又說:“如果我小孫子說念了大學不知道路在哪里,我就告訴他用腳走,就有路了。天黑看不見就點‘明子,絆倒了,起來接著走,別停下,走著,走著,天就大亮了,這不難呀!”
我給老人道了謝,怕誤她的生意轉而看別的攤位……當我頂著午后的烈日,原路返回準備離開時,老奶奶面前的“明子”終于賣出了幾塊,估計有一斤。老人正用很舊的手帕包裹著錢,然后小心翼翼地揣在貼身的內衣口袋里。三元錢一斤,這十斤左右的“明子”,三個多小時的山路,對82歲的老人來說還要趕幾個“街”?這一切她的小孫子知道嗎?她抬頭又看到了我,格外小心取出舊舊的手帕舉起來讓我看,又問我說:“三元錢,能買幾本書?”“能買好多本!”我帶著安慰般的口吻說。她又高興地告訴我說:“再趕幾個‘街,‘明子都賣了,就能買這么多書了。”她用手比劃出一尺的厚度,干癟的嘴笑得更開心了。我也同她一起笑,讓她知道我在分享她的盼望和喜悅!為那能點燃光亮的“明子”,為腳踩下去就有路。可看到老人那雙手,那拐杖,還有裹著老人汗水的“明子”,不知為什么我又真的想流淚。
望著這位鄉村祖母想著她對孫子的期盼。我的內心是那樣感動和欽佩,那寫在地上的名字,是胳膊上的傷疤,是糖塊伴著甜苦中的人生追求,那是用腳鋪就在地上的路,那路因“明子”而燃亮著,并一直向著遠方無限延伸……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