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也搖曳

王德林

兒子：

早就想給你寫這封信，但諸事繁雜一直延宕下來，此刻終于靜下心來了。

我知道，你內心深處十分渴望父愛，只是沒有機會表達而已，今年寒假的一個晚上，你跟同學喝了些酒回家，可能是酒精壯了你的膽，你破天荒對我說，老爸你總上長春，你從來沒叫我陪你吃頓飯，我多想啊，其實我在同學面前總拿你做榜樣，我特為你自豪。你當時眼里沁著淚花，我聽了大吃一驚，更感到無地自容，原來外表什么都不在乎的兒子心里也有他最柔軟的部分，你真的長大了。是啊，我隔三岔五去長春開會或辦事，每次都是跟朋友們喝頓酒就匆匆返回遼源，咋就沒想過到學校看看你或把你叫出來吃頓飯呢？我當時真想像你小時那樣將你擁入懷中親上一口，我的兒！可父親的矜持阻止了我的沖動，我只能在心靈自責自己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從那以后，我覺得我們父子間仿佛跨越了千山萬水，心貼得更近了。我們需要交流和溝通，我不想被英國教育家斯賓塞那段話所言中“孩子的內心世界就像一個塞滿秘密的盒子，如果不經常打開來看看，有一天當你不經意地打開時，也許會從里面跑出一只老鼠，嚇你一大跳。”不知從何時起，你學會了抽煙，起初在外面偷偷摸摸地抽，我從你身上的煙味察覺到后依舊裝憨，對你這一不良嗜好我表現出極大的寬容，你已經是大小伙子了，我不能越俎代庖地限制你的自由，后來我默認了，慫恿你在家可以抽，但你還是不敢在我面前抽，實在憋不住，就到樓道里抽上一根，我也裝作看不見。有時我還讓你陪我喝點酒，推杯換盞中爺倆便像哥們兒般平起平坐了，我脫下父親威嚴的外衣，呈現給你的是人性中最柔弱的本真，酒能將我們心里最美的地方照得彤亮。你每次回來，我們一家三口都要打上幾圈麻將，三家拐的輸贏其樂融融，嘩嘩的清脆洗牌聲黏合了幸福的紋理，小賭怡情的喜悅掛在全家人的眉梢。有時間我們還會去臺球廳打幾桿臺球，盡管打不過你，然而我仍屢敗屢戰地樂此不疲，五彩繽紛的臺球像靈感在臺布上滾動，為我們父子情感涂抹上斑斕色調。我和你都屬雙魚座，最大特點就是有一顆善良的心，從小我和你媽就將善的基因謹小慎微地固化在了你身上，傳統文化中的羔羊跪乳、烏鴉反哺、周公吐哺和簞食瓢飲早已深深根植于你的內心深處。我小時你奶奶常跟我嘮叨人的名樹的影，的確如此，每個人的腳步就是給自己做拓片，自己是碑，就拓下了碑文，自己是瓦當，就拓下瓦當紋。人活于世，不外乎兩件事——做人與做事。周國平先生說：“做事只是靈魂的修煉和完善手段，真正目的是做人。”誠如斯言，要想一生過得有價值有意義，就要做好人、做好事。那天我和你坐在公交車上，當一位老奶奶蹣跚著蹭上車時，你急忙從座位上站起讓座并攙扶著她坐下，我當時感到非常汗顏，成年人的麻木和冷漠被你那顆善良的心沖撞得一敗涂地。你從小就養成一個良好習慣，從不隨手亂丟果皮和垃圾，從不邊走邊吃帶皮食物，手里拎著飲料瓶子之類的東西，不管走多遠都要送進垃圾箱，這種強烈的環保意識勝過許多無知的成年人。不愛護環境的人在我們身邊比比皆是如過江之鯽，有的女人舉著一捆蔥，邊走邊扒皮，身后的馬路上逶迤的蔥皮頗似人類破壞生態的斑斑劣跡；有的小商小販邊蹬倒騎驢邊嗑瓜子，瓜子皮隨風飛舞，儼然當下人們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態；有的乘客坐在公交車上隨手向車窗外拋灑紙屑，有缺少公德的市民肆意踐踏草坪，有流里流氣的小青年站在電梯里旁若無人地吞云吐霧……如果真如美國科學家預測，地球正處于第六次物種滅絕的中期，那么一定與人類自身造成的環境污染密切相關。有位生態學家說：“現代人好像坐在一輛超速行駛的快車上，快要撞上山壁了，乘客們卻在車上拼命地搶位子。”這話值得我們深思。

兒子，你已過了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齡，老輩人常說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你現在不必惶惑、猶疑和煩躁，該讀書時好好讀書，該工作時認真工作，人生是一張單程票，每一次的決定都是過了河的“卒”，該來的擋也擋不住，不該來的千呼萬喚也沒用。鋁合金熔煉過程有一道靜置程序，要將熔漿放在靜置爐里等待一段時間，使材料精煉凈化，從而產生更高檔次的產品。靜置就是等待，是積蓄能量后，在爆發前的暫時冷卻、醞釀與養晦。猶如你現在的處境，大學是打基礎的階段，是起跑前的下蹲動作，不要辜負眼前的大好時光，充分利用好這段靜置，為將來走向社會做好準備。有首歌唱道：“再給我一個春去秋來一個輪回，我就會化繭成蝶飛得更美。”那只不過是一廂情愿的美好希冀，最要緊的是抓住當下不留遺憾。每天醒來的時候你都有兩個選擇：1.醒來，再睡，繼續未完的美夢；2.醒來，站起來，去實現自己的夢想。這段排行榜微語錄很精彩，道出了兩種人生態度，結果不言自明。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尼采的這句話告訴我們，生命不是用來度過的，而是用來綻放的。你不要過度沉迷于網絡游戲，我總懷疑，那些心術不正的美國佬，把和平演變的希望寄托在第三代和第四代身上的夢想破滅后，又利用比爾·蓋茨將你們這一代人坑掉，一個個坐在電腦前的孩子眼睛高度近視，身體熬成了豆芽菜，弱不禁風的這代人一旦戰爭爆發，如何挺身保家衛國？美國佬和英國佬還用煩不勝煩的英語耗掉我們有限的腦漿，扼殺我們寶貴的性靈，從而將我們變成一群白癡，試想，那些把大部分青春時光耗費在英語上的學生，有幾個在今后的人生中能派上用場？現在有多少孩子包括成年人像一條條行尸走肉的狗，整日窩在電腦前打游戲，耗死在網吧的也不計其數，網絡游戲成了他們的生命水蛭，所謂生命水蛭，是指會吸干時間和精力的活動和情境，到最后這些東西會榨干你的生命。兒子，你一定要遠離生命水蛭，親近閱讀。記得梁實秋先生曾斷言“書香是與銅臭相對立的”，但現實的情形似乎是誰都不嫌“銅臭”，卻是越來越難聞“書香”。春雨南窗下，雪夜暖爐旁，讀書乃是一種精神享受。紙上的文字，可反復把玩，比用鼠標調來調去更隨意。《讀書的“風景”》一書中，有一幅插圖是攝于1940年倫敦遭空襲后西倫敦荷蘭屋圖書館的照片，瓦礫堆中，三個男子仍在尚未倒下的靠墻的書架旁翻書讀書。這張令人感動的照片顯示了人類面對災難時堅韌不屈的意志！

李敖年輕時候講過一句話：不怕苦，吃苦半輩子；怕吃苦，吃苦一輩子。兒子，我不想設計你的人生，但我可以盡言，供你參考，你要遠離品行不端的人。我的人生命運就像過山車般歷經無數嵯峨坎坷，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曾批評博爾赫斯：“文學上的天才，政治上的白癡。”我又何嘗不是如此，我算不上文學上的天才，但也可以說有所建樹，政治上卻是一個十足的白癡，那年在我試圖登上政治舞臺時，被一群小人算計從背上挨了一桿悶棍，讓我始料不及，那些格式化的諂媚與狡黠的笑容，掩蓋了里面的蒺藜，至今想起仍令我毛發倒豎。我想起蒲松齡的《狼》：“一狼徑去，其一犬坐于前。久之，目似瞑，意暇甚。屠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數刀斃之。方欲行，轉視積薪后，一狼洞其中，意將隧人以攻其后也。身已半入，止露尻尾。”那些宵小之徒，一身假裝出意暇的樣子；另一身呢，“身已半入，止露尻尾”——就想著從背后出其不意地偷襲別人，陰險至極，如同暗箭使你防不勝防。孟子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意思是說，人與動物的區別其實是很小的。因此，人一旦喪失了人之為人的“人性”，為非作歹起來，又是動物所望塵莫及的。我不識何等為君子，但每事肯吃虧的便是；我不識何等為小人，但每事好占便宜的便是。弘一法師的話可謂一語中的，你以后交友一定要慎重，兩肋插刀，義氣千秋，那是傳說故事。往往趁其不備，向其最柔軟處來上致命一刀的，是身邊的朋友。兒子，你要切記，害人之心不能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孟子還有言，“不立乎于巖墻之下。”巖墻，即危墻，你要遠離危墻，遠離小人。做人與作文一樣，都免不了修辭，但不能缺少真誠，要有一顆悲憫的心，要做個有肚量的人。有肚量的人，也就像計算機有個大內存硬盤，裝得下各種文件，轉換迅速，運用自如。我清楚，你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想擺脫家的束縛和管教，翅膀硬了總要飛走的，少年的時候想逃家，青年的時候想成家，成年的時候想離家，老年的時候想回家。——這就是人生。

現在說說愛情，這個話題對你并不陌生，你上小學時，你媽給你洗衣服經常發現女生塞給你的字條，上初中和高中還是有女孩子圍著你轉，但我想學大禹治水疏導，不能像他爸鯀那樣去堵，同時我心里明白，少年鐘情和少女懷春蔓生出的葳蕤，是無論如何都扼殺不住的。上大學后你愛上了一個很前衛的女孩，我跟你媽暗地里為你擔憂，怕影響學業，但又不能說破，重力加速度的結果會使你更加飛蛾撲火。暑假在家，你整個腦海里幾乎都是這個遠在外省的女孩，電腦頁面顯示器上是她放大的照片，甚至到老師的畫室為這個女孩畫了兩張肖像，裝裱到精致的鏡框里，作為開學禮物送給她，電話和短信更是如洪水泛濫。我雖然很氣憤，目光浸滿責備，但我忍住了，我沒有權力阻止你走彎路，可我有能力站在彎路的盡頭等著你，用父親的方式去撫慰你，讓你有勇氣重新選擇正確的道路，讓你得到教訓后還知道有人關心你、愛護你。果然如我所料，開學不多天，你們就分道揚鑣了，你現在應該把精力用在學習上。你一度很消沉，我不失時機地鼓勵你，初戀時都不懂愛情，世上沒有不走彎路的人生，如同沒有不跌倒就長大的孩子。魯迅說過，我覺得坦途在前，人又何必為了一點小障礙而不走大路呢？在你跌倒時等你站起來，給你繼續行走的鼓勵與信心，這才是一個父親應該做的。當下的婚姻觀與我年輕時那會兒發生了顛覆性的改變，中國婚姻家庭研究會去年年底發布的“中國城市婚戀觀念與方式調查報告”說，70%的被訪問者認為學得好不如嫁得好。據說，現在有的女人擇偶要求是：“有車有房，父母雙亡。”這話比“我寧愿坐在寶馬車里哭也不要坐在自行車后笑”還要刺激男人的神經。在這“屌絲”充斥的欲望時代，難怪乎有人戲謔說現今想要找到真愛比遭雷劈概率都低。我當時開導你時說的話不知你還記不記得，當你預感到愛情將要消失時，最好別祈求逆風，讓該消失的人漸漸遠去，保持人生美麗的流動。兒子，我相信這個社會一定會穿越轉型期的道德霧霾，你也一定會尋覓到自己的真愛，天涯何處無芳草，老爸為你祈禱。

在索科洛夫那部電影《父與子》里，索科洛夫借著劇中兒子之口，說了一句至關重要的話：“父親都是孤獨的，因為他總是先死。”我同時想起一位哲學家說過，個體的死亡是群體發展的必然條件。人如果都不死，人類就不能進化。

這種進化論雖有些殘酷，卻是真理，人都會老去和死亡。兒子，時光正巧妙地對我形成合圍之勢，或早或晚我都要向其投降。當我吟誦“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時，憂傷便從我心里一點點滲出來，就像咱原來東山供熱平房大院中那堵墻壁的裂縫，憂傷過后，唯有一聲花自飄零水自流的悠悠嘆息。美國幽默作家羅伯特·基廷說過：當你變老了，你的身材越來越短，而你的故事卻越來越長。此言不謬，我現在越來越耽于回憶，想你兒時從幼兒園回來光著屁股在樓下沙堆前玩耍的憨態，想你在澡堂子里扎猛子的驚險，想你在我下班回家時掙脫開媽媽的手幫我推自行車的喜悅，想你在東山的院里抱著薩克斯邊吹邊蹦的身影，想你在我過生日時你作為禮物送我的蠟筆畫，想你騎在我脖梗上的咯咯歡笑，想你在我出遠門回家時你撲到我懷里的熱切……歲月的蚌殼已將我生命的過往消磨成一粒粒光潤剔透的珍珠，有了屬于自己的審美價值。中年是站在分水嶺上，一老一少兩條河左右奔流而去，激蕩在我們的腳下，使我們一方面欣賞風景的壯闊，一方面又擔心被沖走。——劉塘這段話道出了中年人的從容與惶恐。人到中年，感受了生命中太多的回黃轉綠，我臉上劃滿滄桑的刀斧痕跡，我喜歡老者沖和的語調，濃烈轉向平淡，簡潔之中富于蘊藉，細微的舒緩節奏，如昆蟲輕觸彈跳，掠過草尖。臺灣作家龍應臺在一篇散文里寫道：“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地在目送他的背景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對此，我們都要做好心理準備。你為我畫的那幅素描肖像一直貼在床頭，每晚臨睡前我都要看上一眼，那是我們父子間愛的明證啊。從小你就養成一個習慣，臨睡覺前，只要我喊一聲：招呼爸爸，你馬上應答：爸爸晚安，我愛你我轉過去了。即使上大學的你只要回家，仍要保持這種程式化的一應一答，我聽了心里自然美滋滋的，比喝了蜂蜜還要甜。

兒子，老爸啰里啰唆的吐槽，是不是有些煩了，好，那就打住吧。

祝安！

父親

癸巳年農歷三月初九

責任編輯：羅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