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經勝
到目前,巴西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時間已有38 年。相比之下,與巴西差不多同時邁入中等收入國家的韓國,僅用了18 年的時間(1977-1995 年)便跨出了中等收入陷阱。為什么巴西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時間如此之長,其發展的經驗教訓對于中國有何借鑒意義?
“中等收入陷阱”是世界銀行2006 年東亞經濟發展報告中提出的一個概念:新興市場國家突破人均GDP1000 美元的“貧困陷阱”后,很快會奔向1000 美元至3000 美元的“起飛階段”;但到人均GDP3000 美元附近,快速發展中積聚的矛盾集中爆發,自身體制與機制的更新進入臨界,很多發展中國家在這一階段由于經濟發展自身矛盾難以克服,發展戰略失誤或受外部沖擊,經濟增長回落或長期停滯,陷入所謂“中等收入陷阱”階段。
根據世界銀行2012 年的最新數據,1960年中等收入國家或地區共有101 個,到2008 年,只有其中13 個進入高收入經濟體:赤道幾內亞、希臘、中國香港、愛爾蘭、以色列、日本、毛里求斯、葡萄牙、波多黎各、韓國、新加坡、西班牙和中國臺灣。未能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包括中東及拉丁美洲部分國家。
拉丁美洲國家是如何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中國應該如何吸取拉美的經驗教訓,這成為中國拉美學界這兩年的研究重點課題。今年,研究的重點又從整個拉丁美洲集中到巴西。為什么研究集中到巴西呢?
第一,巴西這個國家近年來經濟發展勢頭很好,國家迅速崛起。2011 年12 月26 日,英國智庫經濟與商業研究中心公布最新年度全球經濟體排名,巴西的經濟規模首次超過英國,成為全球第六大經濟體。全球前十名為:美國、中國、日本、德國、法國、巴西、英國、意大利、俄羅斯、印度。巴西將成為一個迅速崛起的世界大國,似乎已成為人們的共識。巴西的崛起也大大帶動了中國與巴西關系的發展。2009 年3 月,中國首次超過美國成為巴西第一大出口市場,巴西也成為中國的第九大進口來源國。中國成為巴西第一大投資來源國。
第二, 巴西成為即將跨出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根據世界銀行最新的統計數據,2011 年巴西人均GDP 達到12594 美元,排名世界第53 位,(同年中國排名世界第87位)。根據這個數據,學術界認為,再過三四年,巴西將跨出中等收入陷阱,進入高收入國家的行列。巴西跨出中等收入陷阱用了多長時間? 1975 年, 巴西的人均GDP 達到1144 美元,邁進中等收入國家行列。這樣算來,到目前,巴西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時間已有38 年。相比之下,與巴西差不多同時邁入中等收入國家的韓國,僅用了18 年的時間(1977-1995 年)便跨出了中等收入陷阱。為什么巴西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時間如此之長,其發展的經驗教訓對于中國有何借鑒意義?這也是當前國內各界關注的熱點問題。
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根本原因:選擇負債增長戰略貽誤發展模式調整
進入中等收入水平后,巴西如何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20 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巴西進入中等收入水平之后,經濟和社會發展中存在著一系列的矛盾:國有企業效益低下,經濟對外資依賴性大,收入分配不均影響國內市場擴大和社會穩定,政治專制導致社會矛盾激化等等。
當時,要想避免陷入中等收入的陷阱,一個關鍵的挑戰就是以可持續的方式保持高速增長。現在回顧來看,要實現這一目標,對巴西來說,正確的選擇應該是,經濟上,改變長期以來推行的國家干預、高度保護為支柱的進口替代工業化模式,完善市場機制;社會政策上,改善收入分配,擴大內需,緩和社會矛盾;政治上,擴大參與,實行政治民主化。總體上說,當時巴西政府在經濟和社會政策上是失敗的,但在政治改革方面取得了成功。
1974 年,巴西軍政府在政治上實行“減壓”和開放,開啟了軍政府“還政于民”的進程,同時認識到改善收入分配的必要性。在政府看來,要實現這兩個目標,前提是維持較高的經濟增長速度。為此,1975 年,政府通過了“第二個國家發展計劃:1975 - 1979”。該計劃確立了年平均增長率為10% 的發展目標,這些目標將通過從耐用消費品生產向中間工業產品和資本貨生產的轉變來實現。通過經濟的高速增長,來改變收入的分配狀況。在當時的形勢下,選擇推行經濟繼續高速增長的戰略意味著外債的迅速增加。如果不從國外借貸,巴西不可能支付其石油進口,也不可能繼續支付其工業生產、特別是“第二個國家發展計劃”所確立的大的投資項目所必需的巨大進口投入。因此,巴西政府推行的是“負債增長”的戰略。這樣,1973 年以后,外債迅速增加,隨著國際利率的上升,外債負擔逐漸成為巴西經濟的嚴重問題。到1979年,外債負擔占了全部出口值的63% 以上。
1979 年,第二次石油危機爆發,油價上升,巴西國際收支惡化。國際利率上升,取得新的貸款越來越困難,負債增長戰略難以為繼,巴西被迫實行經濟緊縮政策,限制貨幣發行量,減少對國營企業貸款,由此導致1981-1983 年經濟衰退。1982 年墨西哥債務危機爆發后,巴西不得不于1983 年接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建議,推行經濟穩定政策。這樣,和其他拉美國家一樣,20 世紀八十年代成為巴西“失去的十年”,經濟增長和社會進步化為泡影,更遑論跨出“中等收入陷阱”了。
總體上說,20 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初,巴西政府的經濟和社會政策是不成功的,選擇負債增長戰略貽誤了發展模式的調整,這也是巴西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根本原因。但是,這一時期,在政治上,1974 年開始,軍政府推行穩步的、漸進的政治開放政策,并最終于1985 年實現了軍人“還政于民”的民主化進程,重新初步建立了民主制的政治體制。根據西方學者的研究成果,巴西的民主化是一種“通過交易的轉型”(transitionthrough transaction)。政府內的強硬派和改革派、反對派內的溫和派和激進派,各種力量不斷博弈。最終,改革派和溫和派占了上風,強硬派和激進派被邊緣化,保證了改革的漸進推進與和平變革。這為以后巴西朝著擺脫中等收入陷阱的方向前進創造了最基本的前提。因為沒有政治民主化,就不可能有真正意義上的社會公正,就不可能實現經濟的可持續增長,當然也就不可能真正擺脫中等收入陷阱。政治民主成為社會公正、經濟可持續發展的前提。
進入21 世紀以來,巴西發展戰略的大方向是正確的
在20 世紀八十年代的危機之后,巴西進入了一個調整與改革的時期,在此期間,雖然發生過金融危機,但巴西經濟逐步走出八十年代的陰影,從1993 年起開始復蘇。進入21 世紀,巴西的發展更加引人注目。2007年位列世界第十大經濟體、2009 年躍升為第八、2011 年取代英國成為第六。究其原因,除了得益于其豐富的自然資源和能源礦藏,更與巴西政府內外政策密切相關。
特別是在盧拉執政期間,巴西政府重視經濟轉型,轉變對外貿易結構。巴西的出口產品已不限于鋼材、咖啡等低端產品,而包括航天、國防等領域高技術、高附加值產品。例如,巴西支線飛機占世界支線飛機市場的75%。巴西支線飛機不僅向中國出口,而且中國與巴西合資,在哈爾濱生產支線飛機。巴西從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起就開始發展乙醇(酒精)等綠色能源產業,清潔燃料的技術和產量領先世界。相比純粹的汽油,乙醇燃料更加清潔、污染也更小,深受巴西人的青睞。在巴西,公交車、垃圾車等公共服務的車輛更是以乙醇作為燃料。
在社會政策方面,盧拉政府重點推出以“零饑餓計劃”和“家庭救助金計劃”為主的一系列收入分配改革政策。2003 年1 月左翼勞工黨領導人盧拉開始執政后,把消滅饑餓和貧困作為優先目標,就職當天就宣布了“零饑餓”計劃,成立了社會發展和反饑餓部,承諾要讓所有巴西人都能吃上一日三餐?!傲沭囸I”計劃不僅限于向貧困家庭發放基本食品,而且還鼓勵發展家庭農業,為貧困地區創造就業機會,加強教育投入,改善貧困地區的飲水和衛生條件,目的是使貧困家庭通過政府的救助提高自身脫貧能力,融入社會發展進程。當年10 月,巴西政府將過去由多個部門發放的助學金、基本食品、燃氣補貼、最低保障金等整合為“家庭救助金計劃”,以便統一管理,提高效率,增加透明度。享受“家庭救助金計劃”的家庭必須持身份和收入證明在當地政府登記,而且每兩年重新登記一次。政府發給符合條件的家庭一個銀行卡,每月定期打入救助金。持卡人可以到銀行提取現金,也可以到任何超市和商店購物。這種方式把聯邦政府的社會救助金直接發到救助對象手中,避免了被地方官員貪污挪用的可能性。
20 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巴西政府在社會支出相當于GDP 的20% 左右,在拉美國家中排名第二,僅次于古巴。社會支出項目主要用于醫療、社會救助、食品和營養、住房、衛生、就業、教育、農村發展等領域。巴西改善收入分配的政策效果非常明顯。據世行統計,從2002—2010 年,巴西的貧困人口減少了50.64%,只用了八年時間就完成了聯合國千年計劃提出的25 年內將貧困人口減少一半的目標。貧富差距方面,目前,巴西貧富差距水平為1960 年以來最小。此外,據統計,2010 年巴西居民消費增長率超過10%,創下了近幾年來的新高。
但是,巴西經濟的脆弱性依然存在,社會問題的解決也需要進一步努力,政治民主還需要進一步加強。但是,總體上來看,進入21 世紀以來,巴西發展戰略的大方向是正確的。朝著這個方向走下去,巴西真正跨出中等收入陷阱將指日可待。
對比巴西與韓國,我們可以得到的啟示
總結巴西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教訓,對比順利地跨出中等收入陷阱的韓國經驗,我們至少可以得到如下的啟示:
必須根據國內外形勢的變化及時地調整發展模式,實現經濟的可持續增長。巴西在20 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達到中等收入水平后,在一系列的挑戰面前,走上了“負債增長”的道路,延緩了發展模式的調整,由此陷入了中等收入陷阱。這與韓國的經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韓國之所以能夠較快地跨出中等收入陷阱,很大程度上在于根據形勢的變化及時調整發展模式。20 世紀五十年代,韓國推行的是進口替代戰略,六十年代中期,轉向出口導向戰略,七十年代后,從強調出口導向轉向強調內部投資,八十年代,在經濟形勢惡化時,又強調把穩定作為經濟增長的基礎,由過多依賴政府轉向更多依賴市場。經過發展戰略的及時調整,韓國多次克服危機,成功跨越了中等收入陷阱。
必須處理好增長和分配的關系,縮小貧富差距,實現社會公正。世界銀行東亞與太平洋地區高級經濟學家米蘭·布拉姆巴特指出:“高度的不平等有可能會阻礙增長,因為無法獲得信貸的窮人也許不能利用投資機會,也有可能成為政局和社會不穩的根源,阻礙投資和增長。”要改善收入分配,涉及到方方面面,包括改革稅收制度、壯大工會組織的獨立性和力量、普及教育等等,但是還有一個特別值得重視的方面,那就是農村土地制度的改革。
韓國之所以較順利地跨出了中等收入陷阱,一個重要的有利條件是,在20 世紀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初,在美國的推動下,韓國進行了比較徹底的土地改革,確立了小農制的土地占有和生產模式。有的學者指出:“小農制模式盡管不利于發展現代大農場,但對于人口稠密的發展中國家來說具有可行性,它減少了租佃農,從而維護了農村穩定,使現代化進程不至于因下層動蕩而中斷,同時它也起到了一定的破壞舊社會結構的作用。”有學者注意到,進入20 世紀后,在現代化的發達國家,盡管“農業經營的規模已經擴大,但占統治地位的仍然是家庭農場”,在現代化比較成功的東亞國家與地區,包括日本、韓國和我國臺灣地區,其農業迄今仍以家庭自耕農為主。相比之下,巴西的大地產制度一直難以改變,土地占有高地集中,由此導致“無地農民運動”(MST)等農民組織的活躍。較為平等的收入分配,是亞洲“四小龍”成功的經驗;土地占有過度集中,是拉美國家遲遲難以跨出中等收入陷阱的重要因素。
必須建立民主政治體制,擴大政治參與,化解社會矛盾,維持社會穩定。1960 年,韓國的人均產值僅為83 美元,遠遠低于巴西。如上所述,巴西的“經濟奇跡”出現在軍人威權主義統治時期,同樣,韓國也是在樸正熙、全斗煥的軍人威權主義時期實現了快速的經濟增長,進入中等收入水平。然而,韓國和巴西的軍人威權主義在國家干預經濟的方式上存在著一個重大的差別。在韓國,政府干預主要是通過扶植私人企業、而非建立國有企業的方式,因而,一個強大的私人企業部門成為此后韓國經濟健康發展的保障,而龐大、效益低下的國有企業成為巴西進一步發展的巨大包袱。此外,在達到中等收入水平后,韓國較早地實現了向民主政治的轉變,而巴西的軍人威權主義則延續了更長的時間。絕大多數成功進入高收入水平的國家的發展歷史證明,在經濟增長的初期,在低收入向中等收入過渡的階段,威權政治在穩定政治和社會秩序,排除利益集團的干擾,促進經濟增長方面具有一定的積極作用。根據戰后第三世界發展的經驗,真正實行西方政治學意義上的民主政體的國家(如印度)的經濟增長速度,遠遠趕不上實行非民主政體的國家(如韓國、巴西等)。從總體上看,實行民主政體的國家和實行非民主政體的國家的經濟增長速度,在1950-1959 年間分別是1.4%和2.4%,1960-1964 年分別是0.9% 和2.3%,1965-1969 年分別為1.4% 和3.8%。但是,在經濟增長達到一定的水平,在從中等收入向高收入邁進過程中,威權體制已經不僅不再適應經濟發展的需要,反而成為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嚴重障礙,必須建立民主體制,才能保證經濟的健康的、可持續的增長,進入高收入國家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