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窗靈鼠齋
小蘇州
上海最有名的南京路,走到底,路像女孩子的長頭發一樣,開了叉,一條歸入延安西路;另外一條,世上本來沒有路,后來走得人多了,也便成了路。80年代還是小水渠,叫諸安浜,于鎮寧路架橋在浜上,橋有弧,穿白衣服的民警躲在弧下面,捉騎自行車帶小孩的市民,彼此斗智斗勇。因為有水道,老舊的酒精廠留到那時,筆者小時候天天路過,看到安全生產的標語掉了幾塊漆,變成女王生產,腦內之下,頗有點納悶。
后來浜填作路,水鄉景觀一去不回,因為靠靜安寺很近,雖然做生意不大靈光,但是鬧中取靜,住宅是一等好地方。漸漸2000年以后,這里一段路面開出好幾家很不錯的飯店。例如烤鴿子有名的唐宮,老板娘很有味道的高木日本料理,被稱為意大利領事館后廚房的大馬可西餐廳,都只相距三五步的路程,每天晚上擠個不開是肯定的。還有很多日本上班族,喝著啤酒,吃著胖秋刀魚,抬頭看NHK,低頭看漫畫書,仿佛回到故土的初中。
前一陣筆者租住在那里,上述的館子也是常客,不過這一條街上筆者最喜歡的餐飲,卻是一家門面小小的蘇州藏書羊肉面館,老板不用說,就是本文主人公。
小蘇州何以令筆者欽慕?原因是,他實在像極了某一類人物,例如《死無葬生之地》里的老頭,《名偵探柯南》的灰原哀,或者熱帶雨林的阿布,善良,銳利,是那類在別人抓狂的時候,不聲不響樣樣都明白的角色,嘴角掛著嘲弄的表情。
開餐飲要是喜歡口沫四濺,生意肯定不會好。小蘇州家傳的經營藏書羊肉,這個道理焉能不懂?小蘇州最值得圈點的表情,就是坐在門口,冷冷地看著店里每天的醉鬼。六七八九這個月份,誰也休想找到老板小蘇州,這種靠近靜安的地段,也算寸士寸金,他丟下生意,回家避暑去了,門口貼大紅安民告示一張,意思天熱,大家也不太要吃羊肉,我回去了,立秋以后,具體日子也說不準,咱們再見。立秋一過,他果然開張,樣樣賣,羊肚羊肝羊胎盤羊睪丸,最將彩的肯定是面條,蘇州面條叫一窩絲,好比南宗山水畫里的披麻皴,邊上一個小碗四五塊羊肉,燒到紅亮發粘,你忍不住要對羊肉說一句,快到碗里來!
天越來越冷,店里來的酒鬼也越來越多,幾十塊錢叫上一個羊肉砂鍋,都是有些心事的人,酒喝到酣暢,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哭的也有;紅了眼睛要上街去給人放血的也有;禁止吸煙的牌子被香煙熏得黃黃的,滿屋子都是藍汪汪的煙霧,此時筆者這樣畏懼二手煙的,就要買單走人了,留下那些苦命人把他們的積怨借黃酒發散發散。
藏書羊肉據他們自己講,歷史悠久得一塌糊涂,不管怎么說,反正羊肉在江南地區的冬天,紅燒也好白煮也好,都是尤物。這等陰冷濕寒之地,貧家又沒有暖氣,靠它的熱性御寒最妙,加上熱好的黃酒,門外有幾株梅花可以踏看花影,嗅嗅冷香,日子才好打發得過去,松竹兩樣,那是文人拿來妝點的幌子,真不如酒肉實在。何況還有這么韻的一個老板。
黑暗料理之牛肉漢堡
話說老夫聊發少年狂。幾乎整整十五年,我不曾領教上海的夜生活,前幾天在凌晨三點,因為親朋的種種勾引和種種心血來潮,打車到了東平路岳陽路,下車一看大驚失色,和我們當年混的夜店不一樣,酒吧成堆的街面上站滿了各色人等,社保,警察,乞丐,耍猴賣花的,眼看一個年輕的金頭發男孩子從出租車里探出身來,就被很多賣花大娘圍追,嚇得連竄帶蹦躲進了“好萊塢”,門開關之際,轟鳴的音樂從里廂傳出來,英語唱的是:每人該去一趟好萊塢。
我來當然不是為了跳舞,咱們都是老派的70后,讀諾曼梅勒名著長大的,你難道忘記大師的名言:《硬漢不跳舞》?我是來找一塊肉餅,具體點說,是一塊碎牛肉漢堡。三個月來,慣于晚睡的朋友們瘋傳,此地有上海最好吃的牛肉漢堡,首先是法國女孩子,索菲還是李老師(她有中文名字)發現了這個尤物,后來就迅速地在整個拉丁群中傳揚,然后,和歷史驚人地相像,說拉丁語言的殖民地人群也開始瘋傳,包括說西班牙語的那些淺黑色娃娃,最后影響到了日耳曼語系的嚴肅朋友們。
吃辣醬長大的墨西哥人,操著鏗鏘有力的西班牙英語,咽著口水向我描述這塊肉餅子在他們過分夸張的言辭里,那塊有著“圣誕節早晨氣息”的牛肉漢堡猶如漢賦一般神圣,教堂里,他的表現也不過如此。當然,僅僅憑拉丁(不論本土還是殖民地)熱情洋溢的敘述,我也不會開了鬧鐘去買這么塊東西,從來沒有忘記他們拿了多少次諾貝爾文學獎,還不是靠譏刺計劃生育政策。
重要的是一個美國人,說這塊牛肉有著和紐約街頭最經典漢堡相一致的口感,我才忽略夜間差頭的暴利,努力睜著困勢懵懂的眼睛,告訴自己心臟暫時沒有大問題,三步兩晃的來到“好萊塢”門口,說買十個漢堡包,兩個現在吃,八個打包,對,沒錯,所有關鍵時刻,你就得相信美國人,尤其是在與文化無關的事情上。這是一個看起來很尋常的小攤,兩個外地孩子,動作麻利地煎著包裝完美的紅色牛肉糜,他們在沿街擺了三五把塑料椅子,我坐在上面吃第一個,0MG(天啊),真對得起車錢和所有關于它的傳說、軼聞、修飾和禮贊,這的確是上海夜生活中難得的尤物。牛肉,牛筋,洋蔥,各式香料,像一首Benny Goodman的曲子,被充溢的汁水包裹著,同時在舌尖奏響。
世界上總存在著一些和健康或者養生相反的極其誘人的享受,或者習慣。聲色犬馬都算,特別是吃夜宵,看起來極端不健康,可是有蝕骨銷魂的誘惑力。太多個清晨立誓要戒掉夜宵。但是十點以后,看著沈爺宏非準時在微博上貼出美食圖片,我們—個個都是那么得難以將息。平心而論,這些個來自黑暗料理界的東西未必有多么好吃,但是在春寒料峭的深夜,哪怕是一碗來歷可疑的炒面都會令人心存感恩和慰藉,電腦里放著《monk》或者《名偵探柯南劇場版》,或者是張鶴倫唱的《最天使》,狗在身邊聞著香氣亂跳,這點煙火氣令所有喜愛夜宵的人覺得在生命中受些委屈,遇到些坎坷,被人欺騙和算計,都值得忍受,因為從口腔到腸胃都有暖洋洋的滿足感。
何況是凌晨三點,手中捏著這塊全世界人民都推崇的,有一點筋筋拉拉的牛肉漢堡;何況冰箱里還有整整齊齊的半打,等著微波爐把它們一一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