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的事（外一篇）

侯發山

他每天去公園散步的時候，經常看到一個年齡與他相仿的老人坐在湖邊發呆。老人一條腿殘疾了，走路架著一根拐杖，一瘸一拐的。

這一天，他來到老人身邊坐了下來。寒暄了幾句，彼此報了年齡后，他稱老人“老兄”，老人稱他“老弟”。

他問道：“老兄，我能冒昧地問一句，你的腿是怎么殘疾的嗎？”

老人朝他凄惶一笑，反問他一句：“老弟，你這輩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他想了想，反正與老人不熟悉，誰也不認識誰，就說了實話：“老兄，我在任的時候，有一年單位分來了一個女大學生，她長得很漂亮，男人見了沒有不動心的……”

老人接了一嘴：“我理解。”

他繼續說道：“有一天在一起吃飯，她喝醉了。最后我送她回家。她在車上不停地說話，說我是個極品男人，她很愛我，說要嫁給我。車上就我們兩個人，我聽得心驚肉跳心跳加速，不知道她是真醉了還是假醉了。我說，你醉了。她說，我沒醉我沒醉。我說，你家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去。她說，我不回家，我今晚就跟你在一起……”

老人急不可耐地插話道：“后來呢？”

他奇怪地看了老人一眼，說：“我在大街上轉來轉去，思想斗爭了不知道多少個來回，最后把她送到一家賓館……”

老人呼吸急促，說：“那一晚你們住在一起了？”

他搖搖頭，說：“沒有，我把她送到賓館，交代服務員好生照顧，然后就開車離去了。沒多天，紅菱也就調走了，再沒見過。忘了告訴你老兄，這個女孩叫紅菱。”

“老弟，你說那個女孩叫紅菱？”老人瞪大眼睛問道。

他點點頭：“你認識？”

老人急忙問道：“她的臉上是不是有顆美人痣？”

他詫異地看著老人：“老兄，你認識紅菱？”

老人嘆口氣，說：“老弟，紅菱從你那里調到了我這里。有一天在一起吃飯時，紅菱喝醉了。跟你那晚的經歷很相似，我最后送她回家。她在車上不停地說話，說我是個極品男人，她很愛我，說要嫁給我。車上就我們兩個人，我聽得心驚肉跳心跳加速，不知道她是真醉了還是假醉了。我說，你醉了。她說，我沒醉我沒醉。我說，你家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去。她說，我不回家，我今晚跟你在一起……”

他急不可耐地插話道：“最后呢？”

老人說：“我在大街上轉來轉去，思想斗爭了不知道多少個來回，最后把她送到一家賓館……”

他也心跳加速，說：“那一晚你們住在一起了？”嗨，自己怎么就沒捷足先登把握住機會呢？現在是有那個心思也沒有那個機會了，真是吃了那個包子沒了那個餡兒，過了那個村子沒有那個店兒。

老人點點頭，說：“老弟，我不知道紅菱把我們在賓館的一切錄了像。她要挾我，讓我提拔她。她的資歷太淺了，論資排輩輪不上啊，破格提拔要遭人非議的。她又提出，讓我給她五十萬，否則就到有關部門舉報我。為了滿足她的要求，在局里裝修辦公大樓的時候，我借了包工頭五十萬……因為這五十萬，我被雙規了，被判了十年。在監獄里勞動時，腿不慎被砸斷了……我真后悔，若不是那晚發生的一切，我怎么能晚節不保呢？我的腿怎么會瘸呢？對了，你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你還沒說呢？”

他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

局長打工

這一天是個雨天，地里的活兒干不成，老陳就貓在家里沒有出門。他的鄰居老張來找他拉呱閑話。兩人說了沒幾句，老張就把話題扯到了小順的身上：“小順這段時間來電話沒？”

小順是老陳的兒子，在縣人保局當副局長。

老陳嘆口氣，搖了搖頭。

老張看著老陳的臉，小心翼翼地問：“小順出事了？”

“誰說的？”老陳嚇了一跳。看到電視上不斷有貪官被揪出來，老陳的心里就一直不安，擔心小順會出事。平時，老陳沒少囑咐小順，讓他好好干，公家的便宜不要占。小順總是滿口答應，要父親不要擔心，他知道該怎么做。盡管如此，老陳心里總是放不下，擔心小順哪天出了事。

老張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道：“我外甥二蛋從義烏回來了，說他見到了小順。”

老陳看著老張，不知道他話里的意思。

老張說：“對了，你還不知道，二蛋在義烏幫人家開貨車。他給義烏一家養豬場送飼料時，看到小順在那里養豬……”

“養豬？二蛋沒看錯吧？”老陳大吃一驚。

“……”看到老陳驚訝的神色，老張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了。二蛋給老張說的時候，老張也不相信。二蛋說他跟小順是初中同學，不可能看錯。小順當時就在豬圈里起豬糞，身上、臉上弄得臟兮兮的，他沒敢上前打招呼，倒是用手機偷偷拍了照片。老張看了看手機里的照片，也認為那人挺像小順的。

老陳不等老張說話，就奔向電話機撥打小順的電話，卻被告知電話關機了。老陳一屁股跌坐在沙發上，喃喃地自言自語，難道小順真的出事了？不會，肯定是看錯人了。上一次，鄰村有個人說在義烏一家磚廠看到了小順，說小順在毒日頭下搬磚。老陳就搭車到縣人保局，打聽小順的去向，縣人保局的人說小順還是副局長，怎會去打工呢？不可能的事。唯一讓老陳懷疑的是，小順的電話當時也沒打通。不過，老陳看到縣人保局的宣傳窗里掛著小順的照片，他才略略放心。后來，小順回家組織十幾個村里的人去義烏一家磚廠打工。老陳就問起他搬磚的事。小順當即就否認了，笑了笑說，沒有的事，他一個局長會去搬磚？肯定是老鄉看錯人了。

老張想了想，就對老陳說：“二蛋還在我家，我叫他過來，你問問他？”

老陳忽地站起來，連傘也顧不上打，直奔老張家。

二蛋就把見到的情況跟老陳說了一遍，又打開手機讓老陳辨認。

老陳直愣愣看著手機里的照片，眼里的淚一下子流了出來——那個站在豬圈里的年輕人正是小順！

老張說：“如果小順出事，應該去拘留所或者監獄，再說，那個養豬場也不是什么勞改農場啊，不是咱家小順吧？”

“難道不讓小順當干部了，把他開除了，他不好意思回家，直接到外地打工去了？”老陳當即決定到小順的單位問一下。

當下，二蛋開車拉上老陳去了縣城。老陳家雖在農村，離縣城也就三十公里的距離，一個多小時就到了。

縣人保局的領導說：“小順出差了。”

再問，領導就不說了，還說是小順特意交代的。

恰好，二蛋要帶二十多個老鄉去義烏那家養豬場——那家養豬場的老板讓二蛋介紹一些老鄉去的。老陳也跟著二蛋去了，他不是去打工的，他要確認那個人是不是小順。

結果，老陳撲了個空，那個像小順的人干了一個月拿到工錢就走了。

聽豬場老板說，就是那個像小順的人讓他去找二蛋，說二蛋的老家有大批的農民工。

他認識二蛋，說不定真是小順！老陳心中一動，忙說，你知道他去哪里了？

豬場老板說，我附近有家鞋廠，他可能去了那里。

在鞋廠，老陳果然找到了小順。當時，小順就在鞋廠的倉庫里裝箱，穿著工作服，臉上的汗珠子不住地往下滾……才幾個月沒見，兒子變得又黑又瘦。

小順下班后，老陳才有了和兒子說話的機會。老陳迫不及待地問小順：“兒子，啥時間不當局長了？我咋不知道啊？你到底犯了啥錯誤？是被單位開除了嗎？”

小順嘿嘿一笑，說：“爹，您想哪兒去了？我擔心外出務工受騙受欺負，才決定親自做打工仔，親身體會務工環境……“

老陳打斷小順的話，說：“你之前是不是在磚廠干過？”

小順點點頭，不好意思地說：“爹，我若不知道工作環境、生活條件、工資待遇、子女上學這些信息，敢組織鄉親們來嗎？”

老陳說：“你也在豬場干過？”

小順輕輕嘆了口氣。當時豬場老板不相信他會養豬，就被安排他到最臟、最累的病豬欄。豬圈里的氣味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剛接觸的前兩天，他連飯都沒有吃下去，胃里的酸水直往上冒。但是他知道豬圈工作必須堅持下去，否則將功虧一簣。就這樣，一個星期后，他才吃下去飯。他每天早上起來開始清洗豬舍，幾乎每個角落都要弄干凈，往往幾個小時才能休息一會，然后還要喂食……那天他看到了二蛋，感覺這家養殖場待遇不錯，適合一些年紀偏大又缺少文化技能的鄉親，就讓豬場老板去找二蛋，讓二蛋介紹一些老鄉來……

老陳眼里的淚一下子下來了，心疼地說：“兒子啊，你這是圖啥哩？”

小順動情地說：“爹，我不圖升官發財，就圖農民工有活干，有飯吃，有錢賺……只要他們開心，我就感到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