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培鴻

近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通過再審程序,宣告曾被認定強奸殺人、已服刑近十年的張輝和張高平無罪。
最近幾年媒體曝光的冤假錯案,有許多相似之處。比如大都存在“不規范執法”的問題,即包含程度不同的刑訊逼供,又比如大都是因真兇落網或發現了關鍵證據,冤主才得以恢復清白,再比如借助媒體包括微博的披露和傳播,民意都給辦案機關施加了某種壓力。
張氏叔侄的冤案,某種程度上是上述共性的“集大成者”。該案既有偵辦案件的警方人士的失職(不排除構成犯罪的可能),又有利用“獄偵耳目”進行“證據補強”后露餡和關鍵證據的DNA比對結果對張氏叔侄有利等情節,還有媒體的持續關注以及眾多律師接力聲援。即便如此,在浙江省高院立案復查后,還是又花了一年之久,最終在3月26日,喊冤近十年的所謂“囚犯”才得以恢復自由。
冤案平反固然可喜,反思出現如此重大差錯的根源才是關鍵。通觀人類司法審判的歷史,不難發現:不管什么法律制度,不論何種訴訟程序,都會產生或多或少的錯案,這是由人類認識能力的有限性所決定的一個不爭的事實。既然錯案無法杜絕,盡可能減少冤案發生的頻率以及進行善后救濟與補償,或許是更為緊要的課題。
以美國為例,隨著DNA技術的發展,最近二三十年已經發現了數百起錯案,其中很多是殺人或強奸等嚴重暴力犯罪,不少當事人已被處決。然而,美國的刑事糾錯制度還是有許多不同于我們的地方,頗有啟發意義。
首先,大多數重大案件的判決,都是在經過控辯雙方律師的激烈較量之后,由陪審團一致裁決做出的。這就意味著,幾乎不會有警察敢于鋌而走險,對嫌犯實施刑訊逼供。由于所有犯罪嫌疑人都享有沉默權,致使刑訊逼供既無必要,代價又大。所謂代價,就是被告人有權隨時提出自己受到刑訊的指控,法庭將立即停止審判,對舉報進行調查。基本上,但凡有一點捕風捉影的信息,被舉報警察的職業生涯就算完了。
其次,既然裁決是由陪審團一致作出的,因此無論錯案與否,都無法追究任何審判人員的責任。而在陪審團審理的案件中,法官的角色更像是專業的主持人而不是裁判。試想,怎么能根據比賽結果輸贏去追究主持人的責任呢?因此,在美國的司法體系中,除非審判人員有嚴重瀆職或徇私枉法的行為,否則不存在所謂錯案追究制度。一個案子,證據不足的時候這樣判,證據變化了又那樣判,只要你依法辦事,無論結果如何,都與你無涉。
可見,就錯案而言,無論對法官還是警察,陪審團制度都提供了一種特別的保護,分解了他們的壓力。而在中國的司法實踐中,法官除了必須應對來自上級和被告人的壓力,還要在許多暴力案件中面對一個更加巨大的壓力,即來自被害人一方要求嚴懲所謂兇手的壓力。
基于陪審團制度令司法人員免于壓力,在美國不同的州,對待錯案的善后補償各不相同,少數州(低于一半)會給予被冤枉的當事人少量補償,多數州則基本上分文不賠,當事人只能將其作為自身命運的一部分,接受下來。
中國當然不能這樣,但道理是一樣的。在我們這里,每一個最終被平反的案子,背后幾乎都有一條糾纏不清的流水線:公安在破案壓力下對嫌疑人實施刑訊,當事人違心招供;檢察機關總是更愿意相信警察所作的筆錄,而非當事人信誓旦旦的表白;到了法院,法庭似乎更熱衷于采納檢察機關的意見,而對辯護人提出的疑點和主張不感興趣。概言之,如果說美國的錯案更多屬于天災,中國的一些冤案則主要屬于人禍。
因此,中國冤案的善后,確實不應照搬西方模式,必須深究實施刑訊的辦案人員的責任。現行刑法第247條規定了司法工作人員的刑訊逼供罪,法定最高刑只有有期徒刑三年,竊以為應大幅提高最高刑,因為這些人員是在知法犯法。同時,應依照《國家賠償法》的規定嚴格落實冤獄當事人的賠償金,賠償標準不應該低于平反時當地居民的年平均收入。甚至可以考慮懲罰性賠償金,鑒于賠償金最終將由納稅人承擔,可考慮懲罰性賠償由制造冤假錯案的責任人分擔。
最近幾年,筆者一直在呼吁重視一個問題:現行錯案追究制的不完備已妨礙了對錯案的追究。為逃避責任,有關部門及人員有時甚至不惜犯更大的錯誤以掩蓋一個很小的錯誤。我們的錯案追究制存在兩個巨大的問題:一是不區分冤案、假案和錯案的不同性質,導致眉毛胡子一把抓;二是光盯住表面現象,只追究具體責任人,忽略了決策者的責任,更未能探討制度層面的原因。
事實上,冤案存在的成因非常復雜。一旦發生冤案,執行懲罰性賠償也缺乏可操作性。無疑,大幅提高賠償標準,對冤案當事人是慰藉和幫助。但也會損害納稅人權利,對尚未平反的冤案當事人不公平,而且對已被執行刑罰的當事人也往往僅是一種安慰,尤其對那些已被執行死刑的當事人,連安慰都談不上。
故當前還應著力遏制冤假錯案。在暫不討論司法改革的前提下,最為有效的舉措,恐怕還是充分尊重并保障辯護人的既有權利。事實上,翻開冤案的卷宗,絕大部分的庭審筆錄里,都早已記載著辯護人無罪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