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立

帕斯卡爾說過,“人只不過是一根蘆葦,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葦。”這“蘆葦”就是人的身體。人因為思想而強大,也因為身體而脆弱。人類的歷史也是身體的歷史。作為一種政治動物,人的身體無法擺脫政治化的命運。所謂啟蒙,其實就是身體權利的覺醒;所謂現代,就是身體主權的神圣不可侵犯;所謂國家,就是權力對身體的霸權。
身體的權利
馬克思說,身體的需要激發了革命。1649年,英國國王查理一世被送上了斷頭臺,英國廢除君主制建立共和國。這一年,思想家霍布斯發表了《利維坦》,他將國家比喻為一個吞噬一切的巨獸“利維坦”。一個世紀之后,思想家盧梭發表了《社會契約論》;他指出,政府的一切權力均來自公民的授權。接下來,作為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現代國家的美國誕生了,法國國王路易十六被送上斷頭臺。
人類歷史從18世紀翻開了新的一頁,這就是現代。《獨立宣言》和《人權宣言》等政治文本的誕生,標志著人作為一種尊嚴動物的政治覺醒。從身體政治來說,現代就是解放,身體是政治保護的對象,權利正是對身體的自然保護。正如《獨立宣言》所說:“下面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賦予他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
作為啟蒙運動的重要遺產,身體的出生構成人權的基礎,身體因此進入國家的政治敘事結構,“成為國家合法性和主權的世俗基礎”。從某種意義上,正是將身體作為權利的基石,現代民主國家才同古代國家區分開來。身體成為民主政治的基礎。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資產階級民主國家才發展出這樣一套觀念:私人優先于國家,個人優先于集體。
在古代皇權帝國,“自由的身體”并不存在,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中國古代政制中不僅有悠久的太監制度,還有“乞骸骨”的說法:意思是說,連死后的尸體都不屬于個人。在古代政制中,一個人的身體和主權常常是分離的,“身不由己”。一個人的身體是否作為個人主權的載體,這是古代與現代最大的區別。可以說,現代社會的公民權利觀念正是來源于身體的“天賦性”。
從根本上來說,權利——公民往往是一體的。如果公民身份缺失,那么權利也就蕩然無存,這樣的身體只有自然人和物體的意義,它本身不具備任何正當性的主權訴求。事實上,現代社會的人權悲劇和人道災難大多是因為公民身份的褫奪——在國家暴力面前,個人只是一個個脆弱的肉體。在個別野蠻國家,一些被判處死刑的囚犯因為公民身份或“政治權利”被剝奪,他們淪為物體層面的“身體人”,被國家權力肆意用作人體試驗或摘取器官。這些人無疑徹底喪失了他們的身體主權。
身體的征服
法國哲學家福柯指出,從18世紀起,權力和政治大規模地宰制和包圍著身體,身體進入了“知識控制與權力干預的領域”。國家權力以解剖政治學的方式介入身體,其方式有兩種:一種是權力對單個身體的強化訓練,比如群眾運動;另一種是權力對人口總體數量的控制與管理,比如種族滅絕。
進入國家時代之后,無論是作為“勞動力資源”還是“生命財產”,人的身體完全被國家話語實現了“物化”和“資產化”,或者說是“去人權化”。人的身體成為國家資源或財富的一部分,而與個人主權發生強行切割;個人的身體承載的是國家的使命,而不是個人的權利與自由。在國家語境中,每個人的身體只是一個個可以互換的、微不足道的“螺絲釘”,它唯一的價值就是用來“筑成”國家的“血肉長城”。身體作為個體體驗不僅是毫無意義的,甚至是不存在的。
從20世紀開始,利維坦超越一切地成為全人類共同的“上帝”。在這個機器統治人類的群氓時代,福特最先用生產線最早實現了人類的“群眾化”,即消除了人與人之間的個性差別;人如同零件一樣被標準化和同質化,從而可以互換。這種“工業人”完成了身體與思想的分離,無用和有害的思想被剔除,只剩下身體的價值被充分利用起來。
在《美麗新世界》中,福特已經成為人類的新上帝——“福帝”為人們設計了一個身體的烏托邦:身體一方面是生產的機器,另一方面是享樂的機器。前者是一個失去人性的機器世界,后者則是一個失去自我的感官世界。所有的人類都變成了工業化的批量生產,這些人類像螞蟻一樣被分為不同的社會等級和功能。人們除過吃飯就是工作。國家的口號是和諧穩定,國家的美德是熱愛勞動。在這個國家主義的美麗新世界,人類只具有身體上的意義,身體之外的思想、感情、意志、認知都被徹底鏟除。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完美的公司化的國家,卻是人類的地獄。
從某種意義上,現代克隆技術完全實現了對身體的工業化創造,而去除了人的思想和情感,從而實現了權力對人的最大理想。在電影《云圖》中,“美麗新世界”在2144年的韓國已經變成現實。在這個未來世界中,國家采用克隆技術對人類實現大批量生產,這些后現代人除過工作、進食就是睡覺,一切都有嚴密的監控和設置,就連死亡后的尸體也被充分利用——制成各種食物。每天凌晨4點,這些新人類就被自動釋放的激素喚醒,用一分鐘穿過衛生間,穿上制服,列隊進入餐廳開始工作:操作收款機、迎接顧客、端盤送飯、擦拭桌椅、清理垃圾。19個小時后,她們吸食一盒用人體制成的食物,然后回到睡眠箱。如此周而復始,為國家創造源源不斷的財富。
身體的淪陷
如果說18世紀是啟蒙時代,那么20世紀可以稱之為反啟蒙時代,或者說是烏托邦時代。希特勒比福特走得更遠。希特勒說:“和國家的存在相比,個人是無足輕重的。”生活在納粹體制下的人們被灌輸“國家利益至上”,每一個社會成員都渺小到失去個人意志和權利,而只能從強大的國家機器中獲得安全感和存在感。這種國家機器對個人和社會嚴密控制,被福柯描述為“圓形的監獄”;在這個監獄中,每個人既是囚犯也是獄卒。
為了落實消滅猶太人的“最終解決方案”,納粹德國共計修建了1000多座被稱為“生產死亡的工廠”的集中營,其中最大的就是奧斯維辛集中營。奧斯維辛總共建有4個毒氣浴室和焚尸爐,一次可以消滅12000人。身體在這里得到充分“利用”:一些人被用作活體試驗;一些死者的皮膚被制成燈罩,頭發被織成地毯,脂肪被做成香皂……數年時間,數百萬人在這里被完成身體消滅。
在為猶太人建造地獄的同時,納粹也為日耳曼人營造了一個“天堂”。按照“生命之源”計劃,精心挑選的德國軍官與金發碧眼的純種雅利安女人“配種”,批量制造“優等”雅利安人——“希特勒嬰兒”。根據德國國家檔案館的檔案顯示,計劃一直設計到1980年,到那時,納粹德國將制造出1.2億名優良純種的“雅利安后代”。
在無數身體因為“無用”而被消滅的同時,又有無數身體被驅趕到戰場成為有用的“炮灰”,這就是國家的意志。
對極權國家來說,任何個體都不存在“人”的意義,而只是一只可以工作的工具,因此只有身體才是有價值的;除此之外,其他都是無用甚至危險的。在國家利益體系中,作為身體的人最大的和唯一的“權利”就是“活著”,而“活著”是為了工作——為國家所用;如果他不能工作,那么他連身體本身都失去存在的價值。
在一切國有化的旗幟下,國家以身體的名義剝奪了“人”本身,從而實現了人的身體化生存;準確的說,將人還原為動物——“活著”就是國家對一個身體最大的恩賜;除此之外,思想與愛情一樣,都是不可饒恕的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