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綠
【內容簡介】:盧曉彩覺得自己的人生一直都下著傾盆大雨,直到閆嚴的出現,她才相信原來每朵烏云都鑲金邊……
第一章
盧曉彩很小的時候就相信,每朵烏云都鑲金邊。
可到如今她才明白,鑲了金邊的烏云也只是烏云而已,沒資格出現在晴空。
至少她的人生一直都下著傾盆大雨。
譬如現在,她舉著紅色的“冤枉”二字跪在法院門口,不出十分鐘,就有一位穿著制服的小姐冷著臉出來讓她挪地方:“你在這兒跪著影響很不好,要上訴可以走正常程序。”
能走正常程序,誰愿意在門口跪著呢?
盧曉彩怒由心生,語氣便不見得好:“你們徇私枉法的時候,怎么就不想著影響不好呢?”
“怎么說話呢?”那位小姐臉上掛不住,便立馬喚保安過來,“把她趕走!”
幾位保安滿臉掛著殷勤,團團圍過來將盧曉彩架住。
盧曉彩自幼混跡貧民窟,知道對付流氓的唯一辦法就是比他更流氓,她瞅準了打頭的那名保安,朝著關鍵部位就是一腳。
然而她再勇猛,也不過一介女流,對方吃了虧,下起手來便更加不留情面,不出幾下,盧曉彩的臉上便掛了彩,血順著嘴角往下流,熱乎乎的。
她曉得今天逃不過這一頓胖揍,豐富的街旁斗毆經驗告訴她,得趕緊護住頭。
盧曉彩拼盡全力用雙手抱住頭,做好了死也要死在法院門口的準備。
然而預想中的拳頭卻遲遲沒有落下來,頭頂上響起冷冰冰的男聲:“你們這是干什么?法院是斗毆場嗎?”
盧曉彩悄悄從指縫中向上張望,看到了一張比南極圈還要冷的臉,他的冷,模糊了他本來清俊的眉眼,遠遠望去,像是古墓里藏了千年的寒玉,冉冉地冒著寒煙。
“閆法官。”剛剛趾高氣揚的那位小姐現在全沒了氣焰,柔聲柔氣地解釋道,“她在法院門口跪著,院長覺得影響不好。”
盧曉彩在心里暗暗想,他倒還真長了一張法官臉。
被喚作閆法官的那個男人卻根本不買賬:“陳妍,你這是知法犯法。”
陳妍被他雙眼冷冷一橫,緊張得全身起雞皮疙瘩,往后縮了縮不再說話。
他卻蹲下身來細細檢查盧曉彩的傷勢,這幫人下手還真夠狠,一個小姑娘,居然連臉也不放過,他掏出紙巾來輕輕揩去她嘴角的血跡:“別怕,我叫閆嚴,是名法官,你有什么冤屈,可以告訴我。”
他真像希臘神話里走出來的冷峻美少年,帶著耀眼光環,盧曉彩張了張嘴想說話,這才發現嘴里疼痛難當,牙齒有些松動,十分艱難才吐出完整字句:“我叫盧曉彩。”
閆嚴眉毛皺成一堆,猶豫了幾秒,將盧曉彩整個人打橫抱了起來。
“幫我請假。”他偏頭對陳妍說道,然后將盧曉彩塞進了轎車后座。
車子平穩地朝著人民醫院的方向駛去,閆嚴從倒視鏡里瞟了一眼在后座一聲不吭的盧曉彩,她那拼命忍著疼不敢出聲的樣子,忽地讓他心里一疼。
趁著等紅綠燈的間隙,閆嚴回過頭去問道:“你為什么跪在法院門口?”
“為我爸爸,他沒殺人,是被錯判的。”雖然疼痛稍微減輕了些,可盧曉彩還是有些口齒不清。
“哦?”閆嚴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滿臉泥污,有些看不清長相,他頓了一下,“那你有證據嗎?”
幾年的法官生涯下來,他事事尊重證據。
盧曉彩倔強地揚了揚頭:“沒證據,但是我相信爸爸。”
已經很久沒遭遇這種極為簡單的信任感,閆嚴雖覺好笑,但還是認真地問:“你爸爸叫什么名字?我回去叫人查查卷宗。”
“盧友天。”盧曉彩仿佛又看到了希望一般,顧不得身上疼痛,傾身到他耳邊說道,生怕他聽不見似的。
而閆嚴搭在方向盤上的手一僵,險些與前面的車追尾。
第二章
這是盧曉彩長這么大第一次堂而皇之地進醫院。
家里窮,平時有什么頭疼腦熱的全賴白加黑扛著。
護士用棉片小心翼翼地將她滿臉的污漬擦干凈,這才露出一張小而清秀的臉來。
她像個沒長大的小女孩般,雙眸清亮,臉上一團稚氣,在給傷口消毒的時候一個勁地叫疼。
閆嚴沒辦法,只得讓她抓著手,耐著性子安慰:“乖,別怕,我在這里呢。”
他在法院被人暗地里叫做“黑面閻羅”,平時脾氣也不見得好,可不知道為什么,在盧曉彩面前,竟一點脾氣也發作不得。
清理完所有傷口,醫生細細囑咐:“一天擦三次,牙齒做了簡單固定,要是有異狀,要立刻到醫院就診。”
說完又幽幽地加了一句:“下手也忒重了。”
她說話時朝著閆嚴,倒像罪魁禍首就是他一般。
雖不是自己所為,可想著到底也是同事的過錯,執法者的恥辱心涌上腦海,他的臉憋得通紅,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盧曉彩見狀趕緊幫他解釋:“醫生你誤會了,是他救的我。”
她慌里慌張為他說話的樣子,有一種不辨是非的袒護,閆嚴看在眼里,心里最柔軟的部分,忽地被牽動。
已經許久沒人這樣為他說過話了,他每天站在是非的兩端,要憑是非對錯來定人罪狀,這說到底也是件殘酷的事。
他默默地扶著盧曉彩,小心翼翼地舉著她打了支架的胳膊。
盧曉彩整個人被他圈在懷里,小臉紅彤彤的,像夏日黃昏漫天的紅霞。
她從來沒被這樣呵護過。
打小家里就窮,父母離異,爸爸不過是受雇于人的小司機,混口飯吃已是不易,根本無暇兼顧她的成長。
飽一頓餓一頓地長到十幾歲,不料爸爸被卷入一樁殺人案而鋃鐺入獄。
這下生活更是沒有著落,她撿垃圾、在餐館當服務員,苦活臟活累活全干過,勉強糊口的同時,還得一次又一次地到法院上訴。
她從沒想過會有今天,這個剛認識的陌生人,待她如公主一般。
到了醫院門口,盧曉彩囁嚅地跟他道謝:“今天真是麻煩你了,閆法官。”
說完,她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底氣不足地再后面加上一句:“那個,醫藥費,有了錢我會還你的。”
閆嚴扯起嘴角笑了一下:“不著急,你好好兒養傷,不要再去法院門口跪著了,我會調卷宗出來重新審。”
他笑起來仍是不減嚴肅,可盧曉彩卻覺得十分溫暖,她聽話地點點頭,一瘸一拐地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孱弱的背影漸行漸遠,后背有幾塊明顯的補丁,閆嚴一拍腦袋,就說剛剛忘了什么事呢?
他連忙上車發動油門追盧曉彩,愣是將她在路口截了下來:“你站在那里別動,等我一會兒。”
盧曉彩且驚且疑地站在路口,看著閆嚴泊好車,步履匆匆地跑進對面的時裝店里,不一會兒他從里面提著好幾個大袋子出來。
他走到盧曉彩面前,鄭重地將那幾個袋子放她手上。
盧曉彩低下頭去,長發遮住臉,露出燒得通紅的耳朵來。
閆嚴沒再說話,飛快地閃回了車里。
他其實心跳快了好幾個節拍,看著仍呆呆杵在路邊的盧曉彩,有些失魂落魄地想,她穿上那條白色紗裙,一定美得不得了。
閆嚴輕輕念一遍她的名字,盧曉彩,她果然就像是清晨破曉的云彩。
第三章
這幢別墅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連大門護欄上的雕花她都能數得一清二楚。
可結果與以往并無不同。
那位太太仍舊很禮貌地將她請進客廳,甚至還客客氣氣地泡了茶出來。
“我跟我先生當時已經離了婚,那晚的具體情況我也說不清楚,不過既然法院判了你爸爸的罪,我想也錯不到哪里去?小姑娘,我跟我先生感情一向不和,但我也不愿再怪罪你爸爸,但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了。”她言辭十分懇切。
這么合情合理,說得盧曉彩滿心愧疚,好像她特別不通情理一般。
可盧曉彩還是愿意相信爸爸,忍不住再次哀求:“爸爸說你能證明當天他把醉酒的陳先生扶回臥室就走了,他一向敬重陳先生,怎么可能持刀殺人?陳太太,希望你能出庭作證,我爸爸是冤枉的。”
據爸爸說,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么水果刀上會有他的指紋。
那晚見證了所有經過的,除了陳太太,還有一名清潔工,可案發后早已不知去向。
“我已經不是陳太太。”她有些疲倦的樣子,不愿再跟盧曉彩說下去,喚人過來送客。
盧曉彩又遭遇敗北,可是她別無他法,只得垂頭喪氣地退了出去。
剛走到門口,卻萬分意外地碰到閆嚴,他夾著公文包,神色匆匆。
“閆法官。”一見著他,盧曉彩心里如被灌滿了陽光一般,暖洋洋的,渾然忘卻了方才的不快,她快步走到閆嚴面前來,“好巧,你怎么會在這里?”
她仍舊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閆嚴買給她的那幾件衣服,被她包了又包放進衣柜里,她覺得沒有場合能配得上那些衣服,平時穿簡直就是浪費。
閆嚴顯然也被這巧合驚了一跳,他咳嗽一聲,沒有回答她的提問,倒是反問道:“你來這里做什么?”
“我來這里找證人出庭,可仍舊被拒絕了。”盡管極力掩飾,盧曉彩眼里還是閃過一抹失望。
暮春剛過,她穿得還是稍顯單薄,帶有余寒的春風一卷過來,她便抱著雙臂瑟縮著。
閆嚴站在她面前,比她高出半個頭來,他把自己隨身穿的風衣脫下來裹住她,忍不住拍了拍她的頭安慰:“沒事,這不還有我嗎?案子重新起訴,現在由我負責。”
“哦,是這樣啊!”盧曉彩恍然大悟,怪不得會在這里遇到他。
閆嚴將她身上的風衣又裹緊了一些,囑咐道:“下次出來多穿點。”連他自己也意外,自己怎么突然變得如此婆媽。
裹著他的風衣在門口傻傻站了許久,兩人相對無言,盧曉彩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那個,閆法官,我得回去了!”
她怯怯地褪下風衣來,他卻執意要她穿走。
臨到她要走了,他又忽然像上次一樣叫住她。
“我在路邊看到的,覺得蠻適合你。”閆嚴從兜里掏半天才掏出那一對耳環來。
陶制的云彩形狀,下面還串著晶瑩的水晶雨滴。
一而再地接受他的饋贈,盧曉彩有些無以為報,她有些惶恐地將耳環接過來,小聲地道謝:“謝謝閆法官。”
至于這些東西背后的意義,她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
盧曉彩怕想太多,最終不過是一場可笑的獨角戲。
第四章
接到閆嚴的電話時,盧曉彩正在整理行囊,屢次上訴的這些日子,她早已負債累累,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必須得找到當年的那名清潔工。
“曉彩。”閆嚴的聲音透過電話倒顯得溫柔了,“陳太太愿意出庭。”
不知不覺中他去掉了她的姓氏,而盧曉彩興奮之中竟然完全沒聽出來他嗓音的沙啞。
“真的嗎?”剛剛打包好的行李,又被她神速拆開來。
盧曉彩又開始相信每朵烏云都鑲金邊了,因為她這朵烏云背后,有閆嚴太陽般地照耀著。
閆嚴在那邊頓了一會兒,才說道:“出來一起吃個飯慶祝一下吧。”
他的邀約好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
盧曉彩在電話這端連連點頭,趕緊將上次他買的白裙子翻了出來。
那白裙子鑲著精致的蕾絲花邊,盧曉彩坐在閆嚴面前,他的眼睛像一面鏡子,反射出他的驚艷。
她的長發如絲緞般散下來,盧曉彩像是終于穿上了水晶鞋的灰姑娘,帶著難以置信的歡喜。
閆嚴為她倒了半杯紅酒:“曉彩,祝賀你。”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盧曉彩透過餐桌上搖曳不定的燭光望過去,總覺得他眼里噙著淚水似的。
這本來應該是件高興的事,可她忽然之間高興不起來了。
盧曉彩還沒有談過戀愛,不懂得愛一個人究竟是什么感覺,可最近她發現一個奇怪的定律——閆嚴的一舉一動都影響著她的情緒。
他開心她便隨之雀躍,他若是不開心了她第一個就能感覺到。
盧曉彩沒有舉杯,倒是驚疑不定地走到他面前去:“閆法官,你怎么了?”
閆嚴抬起頭來,看見她一張不施脂粉的臉,眼睛里閃著關切的光,他沉默著揉了一下她的頭發:“沒事,只是為你高興。”
她有些不信,可一時也找不到理由來反駁。
盧曉彩干脆坐到他的旁邊來,她側過頭去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我一直想問你,閆法官,你為什么要幫我?”
興許他只是同情她,興許他不過是行使法官懲惡揚善的天職,可是盧曉彩看著他的眼睛,卻無比篤定地相信,他對她,或許還有些別的什么?
閆嚴在她逼視的眼神下有些不自然,可是稍微鎮定一下,便很坦然地回望過去。
“因為我喜歡你。”閆嚴看著她,眼里波光瀲滟。
盧曉彩能預知這個答案,卻又像是被這個答案給驚得呆掉了,她有些傻愣愣地看著閆嚴,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過了許久,才從牙縫中擠出三個字:“為什么?”
“哪有那么多為什么?”閆嚴有些好笑地敲了一下她的腦門兒:“喜歡一個人,沒有那么多理由的。”
她有些呆頭呆腦的樣子,更顯可愛誘人。
閆嚴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他俯身前去,在她的唇上輕輕一吻。
輕輕地,像被春風吹落的花瓣撫過她的面頰,溫柔而小心翼翼。
“我知道你現在不想考慮這些事情,等你爸爸的審判結果出來以后再給我答復好嗎?”閆嚴握著她的手,眼里全是寵溺。
他會等她,等她心里有足夠的空間接納他。
盧曉彩將頭埋進他的懷里,自小生存環境惡劣,她學會的唯一準則便是不能相信任何人。
可是他的懷抱那么溫暖。
在他的懷抱里,盧曉彩放下了所有戒備。
這種能完全信任別人的感覺,真好。
第五章
開庭的那天早上,盧曉彩很認真地洗了澡,她嫌白裙子不吉利,猶豫了很久,穿了多年前爸爸給她買的那件紅色外套。
她站在鏡子前認認真真端詳自己,原來這些年自己不曾長個子,那外套穿上去竟然剛剛好。
大概是穿了紅色的緣故,盧曉彩氣色好了許多。
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齜牙咧嘴,心情格外好。
過了今天,她將不再是一個人,未來漫漫長路上,還有閆嚴陪伴在側。
可是一開庭,盧曉彩卻如同遭遇晴天霹靂般,整個腦袋嗡嗡地響。
坐在法官席上的并不是閆嚴,傳證人的時候更沒有看見陳太太。
站在被告席上的爸爸兩鬢斑白,幾年的牢獄生活令他骨瘦如柴,他的雙眼深深地凹下去,仿佛求救一樣地看著盧曉彩,又仿佛是在勸她,曉彩,我知道你盡力了,算了吧!
仍舊是維持原判,盧曉彩整個人癱坐在地上,這些年來一直支撐著她的那些勇猛因子,在頃刻間坍塌,碎成粉末。
他讓她相信他,他給了她希望,又很快讓她絕望。
如同云霄飛車坐到一半突然摔落在地,盧曉彩在狂喜之中被摔得粉身碎骨,她連喊疼都來不及。
盧曉彩想要給閆嚴打電話,卻突然想起自己根本沒有他的電話號碼。
情急之下,她溜到法院的辦公區,又跟上次一樣直接沖了進去。
她要去找閆嚴,她要將這一切問個清楚。
可是剛到門口又被人攔了下來,盧曉彩抬頭一看,發現怎么看怎么覺得熟悉。
靈光一閃,她記起來了,是那天在門口趕她走的小姐,她恍惚記得她是叫陳妍來著。
雖然彼此都沒有留下什么好印象,可到底也是個熟面孔,盧曉彩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客氣有禮:“陳小姐,請問今天怎么沒見閆法官出庭?”
她還在心底為他找借口,或許他只是病了。
陳妍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倒比上次有禮得多:“近親規避原則,這次審理的案子,原告是閆法官的親生父親,所以他不能審理此案。”
盧曉彩整個人一僵,不可置信地看著陳妍:“可是原告不是姓陳嗎?”
“閆法官的父母離婚了,他隨母姓。”陳妍似乎有點不耐煩,答完了這句便轉身走了。
只剩她一個人站在走廊里,風穿堂而過,盧曉彩覺得很冷。
前后串聯起來一想,盧曉彩就算是個傻子也明白過來了。
一開始他接近她,目的就是為了拖住盧曉彩,不讓她有時間去尋找另一個目擊證人。
也虧了他,面對殺父仇人的女兒,還能有那么好的演技。
他的呵護備至,成功地麻痹了她,盧曉彩以為她這十多年的霉運終于來了個大逆轉,從此穿上水晶鞋,與王子共舞。
現在她被一盆冷水潑醒,總算是看清楚了現實。
時鐘指向十二點,她的夢醒了,灰姑娘拖著在舞會上因為興奮而跳得麻木的雙腿,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什么水晶鞋?童話里都是騙人的。
可是那些美麗的過往,如同飄浮在藍藍天空中柔軟的云彩,想起來的時候心里軟得一塌糊涂。
雖然現在心痛難當,可她怎么也不忍心忘記。
盧曉彩站在法院門口,想起那天他在醫院握著她的手,跟她說:“乖,別怕,我在這里呢!”
可是閆嚴,你現在在哪里呢?
第六章
盧曉彩對上訴已是不抱希望,況且又接到通知,爸爸將被遣回原籍服刑。
她本就沒什么行李,加上之前還簡單收拾過一次,現在要走,能走得干脆利落。
買了直達的火車票,在就要踏上回家路程的前夜,盧曉彩最后一次規整行李,卻不知道如何處置閆嚴給她買的那幾件衣服和耳環。
她狠狠心將它們裹作一堆,全數扔進樓下的垃圾桶。
可回家坐了不到兩分鐘,她又坐不住了,趕緊飛跑到樓下將衣服撿出來。
到底還是舍不得,盧曉彩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鄙視過自己。
她一直不算有出息,活得窩囊,連恨一個人,都不能恨得徹底。
直到下半夜她還是睡不著,為了節約錢,她早將水電和電話線都掐了,盧曉彩摸索著爬了起來,鬼神神差地穿上了那條白裙子。
然后又費了老大勁才找到那一對陶制的云彩耳環,摸索著掛在了耳垂上。
月光映襯下,不用照鏡子她也知道自己一定很像貞子。
盧曉彩將買完車票后僅剩的幾十塊錢攥在手里,第一次豪氣干云地站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
她站在閆嚴家門口,想了好久還是沒有摁門鈴。
盧曉彩暗地里嘲笑自己,以前怎么那么傻呢?她竟然不知道這扇自己連雕花都數得清楚的大門一關,便將自己和閆嚴隔在了兩個世界里。
他們一開始便站在對立面,如同隔了整個銀河系一般。
已是下半夜,冷風刮得樹葉沙沙響,她這才覺出冷來,況且路燈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很有些凄涼恐怖的味道。
盧曉彩抱著雙臂坐在門口,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個傍晚。
也是在這里,她等爸爸下班,不知是什么緣故竟等到了夜里,她一個人又冷又餓,害怕得哭了起來。
有一個剪著板寸的少年從這兒經過,偶然發現了她。
他給她面包吃,還坐在這里陪她聊天,是他告訴她,每朵烏云都鑲金邊。
許多年過去,她再也記不清那少年的長相,卻從來沒敢忘記那一句話。
正是因為她那么傻傻地相信這句話,才一步一步撐到了今天。
但現在她發現那少年錯了,每朵鑲著金邊的烏云背后都有陽光在默默照耀,而她失去了閆嚴,就如同失去了太陽。
盧曉彩想起在法院門口第一次見他的情形,他多么像要救她出火坑的騎士。
那短暫的相處,如今想起來如同一場夢。
而她現在還不想醒來。
天就要破曉,天際已經泛起了魚肚白,盧曉彩嘴唇凍得發紫。
不得不離開了,她緩緩撐著墻壁站起來,走了幾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掉轉頭往回走。
一直走到大門的護欄處,她用快要凍僵的手將那耳環從耳朵上拽了下來。
她找了個并不顯眼的地方將耳環掛了上去。
朝陽慢慢爬上來,金燦燦的陽光照耀在陶制的云朵耳環上,水晶狀的水滴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折射到她的眼睛里。
盧曉彩的眼里忽然也匯集了好多水滴。
原來愛是這么一回事。
愛就是即便你抓心撓肺地恨著一個人,卻也抓心撓肺地想他。
因為有愛,才痛得更明顯。
盧曉彩站在初夏剛剛升起的陽光里,渾身卻一點暖意也沒有。
她有些可笑地朝著那扇掛著云朵的門揮了揮手,像是要跟過去告別似的。
再見,再也不見。
第七章
盧曉彩回到家鄉的縣城不過數月,跟大城市相比,這里的生活相對輕松簡單。
她很快就在花店找到了一份送花的工作,雖然薪水低廉,但好歹也能維持生計。
再次見到閆嚴的那天,是七夕情人節,她從早到晚連歇腳的工夫都沒有,光顧著敲開姑娘的門送玫瑰了。
她自己,卻從來沒有收到過玫瑰。
母子倆站在花店門口,閆嚴的背后站著陳太太,她仍舊是貴婦人做派,即使來這種小縣城,也打扮得一絲不茍。
他瘦了些,臉頰明顯地凹進去,看起來有些憔悴。
盧曉彩的心就快跳出嗓子眼,卻只有強自鎮定,她有些搞不清他們的來意。
難不成,是想來看看殺人犯的女兒究竟過得有多慘,以撫慰失去至親的傷痛嗎?
“曉彩。”閆嚴認出她之后便急急奔進店里來,“總算找到你了,我們找你找得很辛苦。”
他臉上的表情不似作假,可盧曉彩就是沒辦法放下戒備來,她冷冷地瞥了閆嚴一眼:“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爸爸會坐一輩子牢。”
閆嚴有些不解,但很快便明白過來:“我知道你對當天我母親沒有出庭作證耿耿于懷,但是那天她哮喘發了,我不能讓她冒著生命危險出庭。后來我有嘗試聯系你,但是你家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后來就變成空號了。”
確實是有這么一回事來著,庭審結果出來后,事情繁雜,她一直也沒回家,后來又掐掉了電話線。
可她到底還是沒那么快放下戒備,只是淡淡地望了閆嚴一眼,等待著他后續的解釋。
這時候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陳太太,哦,不,應該稱閆女士比較合適,她突然一個箭步上來握住了盧曉彩的手:“曉彩,相信我,他說的都是真的。”
盧曉彩正拿不定主意,忽然閆女士放聲痛哭了起來:“我是應該去自首的,是我殺死了我丈夫,他酗酒,每次酒后都會對我使用暴力,那天我忍無可忍了。至于指紋,是我將自己的指紋去掉后,故意讓你爸染上的,對不起,是我一時糊涂,不敢出來說出真相,這些年,我并不比待在牢里好受,一直受著良心的煎熬。”
她越哭越大聲,到最后已經完全不顧儀態。
盧曉彩呆呆地看著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她怎么也想不到,閆嚴居然勸說自己的親生母親自首。
原來她一直錯怪了他!
她突然想起,閆嚴告訴自己閆女士愿意出庭的時候,表情十分反常,像是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一般。
他要掙扎多久,才能在正義與親情之間做出抉擇。
盧曉彩仿佛能體會到他當時的痛苦。
她再也不愿壓抑自己身體里那些拼命想要親近閆嚴的細胞,丟掉手里的鮮花一下撲了過去。
盧曉彩將臉貼近他的胸膛,他的心跳那么真切。
如此熟悉的安全感,就像他從未消失過一般。
尾聲
父親釋放的那天,盧曉彩領著閆嚴去接的他。
彼時他媽媽已經去自首,關在看守所,等待重新開始審理此案。
她牽著閆嚴的手,有些愧疚:“你后悔勸伯母自首嗎?”
閆嚴沉默了很久,最后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說不上來,可是我想,在里面贖罪也許比待在別墅里懺悔好過。”
盧曉彩一呆,發現他剛剛那一握,有什么東西到了她的手心里。
她展開手掌,看見上次她留在別墅門上的陶制云彩耳環。
“每朵烏云都鑲金邊。”閆嚴看著她,似笑非笑,“你記不記得我那天還對你說過,我長大了會去找你。”
原來當年陪她說話等爸爸的就是他啊!
盧曉彩敲了敲他的頭:“那你也不早點來找,本姑娘都等成望夫石了。”
閆嚴不說話,溫柔地揉了一下她的頭發。
被揉成一團亂發的盧曉彩不敢提出抗議,只得暗自嘆氣。
唉,我的法官大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