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斯趙



灰娃,原名理昭,1927年出生于陜西臨潼,十二歲去延安參加革命。1961年被分配到“北京編輯社”做文字翻譯,后因病提前離休至今。晚年詩情迸發,被譽為“具有高度獨創性”的詩人。2000年其詩集獲人民文學出版社五十周年紀念之“專家提名獎”。代表作品為詩集《山鬼故家》。
張仃,1917年出生于遼寧省北鎮縣,曾擔任中國文聯委員,中國美術家協會常務理事,中國美術家協會全國壁畫工作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國工藝美術家協會副理事長,中國畫研究院院務委員,黃賓虹研究會會長,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教授、院長,《1949-1989中國美術年鑒》顧問等職務,集漫畫、新年畫、現代裝飾畫、國畫、壁畫和工藝美術設計于一身的藝術大家。參與創意、設計了國徽、國慶十周年紀念郵票和首都機場壁畫等。2010年2月21日離世,享年九十四歲。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西安開始遭遇轟炸。十二歲的灰娃,懵懵懂懂地在表姐的安排下到了延安。灰娃本名叫趙翠娥,但在去延安的路上,大家都叫她小鬼。這個小名是很形象的,長期的營養不良,令她的外表看起來就像一個八九歲的女童。
到了延安,不知道怎么的,大家都又改口叫她“灰娃”。后來她的本名叫什么,幾乎就沒人知道了。山西、陜西一帶,習慣稱男孩、女孩“娃兒”。而“灰”字,根據灰娃后來的理解,是指人的命運很慘淡。當一個小孩子心里覺得很苦的時候,被人這么叫著就會感覺到一種心疼的意味。于是,她也就接受了這個名字,并一直用了下去。至于“理昭”這個名字,是部隊的人開玩笑,讓她摸字摸出來的,她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所以還是更喜歡叫“灰娃”。
灰娃來到延安后,被分配到延安青年劇院兒童藝術學園。她就是這個時候認識張仃的。多年以后,他們成了一對詩情畫意的藝壇伉儷,留下了一段人間佳話。
相逢在延安,這些人中最喜歡他
灰娃與張仃的第一次見面是在1941年。那時張仃到延安已有三年,在魯藝任教,同時被聘為兒童藝術學園的藝術導師。而灰娃則是兒童藝術學園里的一個小演員。灰娃要比張仃小整整十歲,當時還是個孩子。
延安的孩子很少,而藝術家往往又都具有童心,所以灰娃和張仃結識之后,甚是投緣。后來,張仃因為和蔡若虹等人合不來,一生氣,辭掉魯藝的工作,去了丁玲的“文抗”。
灰娃沒有演出的時候,張仃他們就會到后臺看她跳“丁玲舞”“抗戰舞”。這里的“張仃他們”指的是張仃、塞克和杜矢甲三個志趣相投的“文藝男青年”。他們仨還喜歡帶著灰娃一起去唱歌。興致高昂的時候,哪怕是半夜三更也會高歌一曲《黃河頌》《延安頌》或者《夜半歌聲》。
當時,三人之中,唯獨張仃給灰娃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據灰娃回憶,張仃剛奔赴延安的時候,一踏上解放區的土地,就興奮地倒在地上打了個滾,仿佛是向解放區致敬的一種行為藝術,這也是他對自己革命理想的一種尊重。雖然當時灰娃還是個小女娃,但她心里頭很明白,張仃先生畫的漫畫都是反映底層人民的生活與反抗,他是很革命的。
在學習之余,灰娃經常在張仃設計的作家俱樂部里唱歌、演童話劇。張仃是延安有名的“小資”,他來自上海,穿長筒靴,頭發留得像普希金,即使在荒山野嶺,也時刻想著制造“文化氛圍”。他還發動其他文藝青年,把山坡上的一間大房子改造成了“作家俱樂部”,里面有“沙發”(一組鋪著牛毛氈的矮板凳),有“吧臺”(一個簡易的木臺子),甚至還有“壁燈”(用農民篩面的羅做的)。作家俱樂部的徽標也是張仃親自設計的。
灰娃回憶說,“作家俱樂部里,大家唱歌、跳舞、朗誦詩。張仃唱歌的作風樸素、大方,十分自得其樂……”灰娃每每想起當時的場景,總是無限向往。
灰娃后來曾不止一次地對延安的那段生活經歷表示懷念。她說:“我感覺生活完全變了氣象。這里人與人之間坦誠、陽光、純潔,這里氣氛活躍,一大群年輕人懷抱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理想相聚在這里。雖然物質生活很艱苦,但是大家都很快樂。”
令她快樂的源泉正是在延安認識的這些前輩和朋友。灰娃回憶說:“我喜歡延安,更喜歡我接觸到的這些人,他們都是有理想、有文化修養的人,他們真是中華民族的精英。”可見,張仃等人對她的影響其實很早就開始了。這是一個關于理想、革命和自由的積極印象。雖然,這塊“圣地”后來也發生了一些不那么唯美的事件。
張仃夫婦一直在保護她,鼓勵她
整風運動前,“文抗”解散,張仃被分到灰娃所在的青年藝術劇院,專搞美術設計。新中國成立后一直很苦悶的灰娃經常會找一些老同志說說聊聊。
灰娃的第一個丈夫叫武肇峰,是新四旅的作戰參謀,后來在抗美援朝時犧牲了。接著,灰娃遭遇了一場曠日持久、幾乎奪走她生命的大病。然后是將她置于極度危險邊緣的精神分裂。后來,敬如師長的第二任丈夫白天又撒手人寰。白天是灰娃在編譯社時期認識的,過去是國民黨的高級指揮官,兩人相處時間不長,感情卻很投緣。
對一個經歷了那么多苦難的寡婦,同情肯定是有的。但在極左年代,老同志們都不能明說,只能鼓勵她好好生活下去。張仃雖然只比灰娃年長十歲,但他的經歷使他看清問題要早一些。事實上,張仃夫婦不但給予灰娃言語上的慰藉,還用行動一直在默默地保護著她。
有一次,灰娃在張家看到一本印象派畫冊,很是喜歡,說要拿回去看看。然后,張仃和他夫人陳先生都說,不要給別人看見,看完就拿回來,因為“我們這個社會會把印象派這種藝術看作洪水猛獸”。張仃的意思是新中國成立后的藝術氛圍不好,視野封閉狹窄,外國的現代派藝術一律予以否定,印象派當然也屬于“洪水猛獸”。
灰娃知道,藝術在張仃心里占據著重要的位置。他其實想畫國畫,但一輩子都沒如愿。黨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都是從社會需要、國家需要出發,沒有從自己的愿望出發做事情。所以他一直搞工藝美術設計等。灰娃心里清楚,張大哥其實喜歡山水畫,不喜歡什么花鳥,他喜歡大山大水。
張仃夫婦不僅和灰娃講畫畫的技法,對她的詩歌也大為贊賞。
1972年,經歷過“文革”的灰娃內心感到很壓抑,腦子里想得很多,比如,為什么什么都是“四舊”?農村人靠什么在無休止的重體力勞動中放松一下?農民不就是自己創造了一些還有些文化含量的東西嗎,怎么能都抹掉呢?后來一想到這些,灰娃就會把想法寫下來。可寫完了又覺察到自己是不是太“反動”,趕緊把紙片藏到褲袋里,然后到衛生間,扔進馬桶里沖走。
唯一不怕的,就是把這些危險的句子給張仃他們看。夫妻倆看了都很高興,說:“這就是詩。”就這樣,在灰娃還意識不到自己寫的是詩歌的時候,張仃已經發現了。
張仃鼓勵灰娃把這些寫有詩句的紙片保存起來,因為“我們中國人需要這些東西”。于是灰娃就越寫越帶勁。她相信張仃的判斷,她覺得自己黯淡的生命從此有了一絲光亮。后來,灰娃就不斷給他們看自己寫的東西。終于有一天張仃說了句:“想不到灰娃這丫頭成了我們民族的女詩人了。她對土地、對人民的感情,比艾青還深啊。”
灰娃把這些寫著詩句的紙片都擱在一個小鐵盒里,放在一堆閑置的花盆中間。在“文化大革命”中,養花是資產階級的閑情逸致。人們都不敢養花了,灰娃卻將花盆當成了她儲存思想的好地方,寫兩段就塞進去,這個動作在那個年代,本身就是很有詩情畫意的。一直到1977年初,她才將這些詩歌拿出來。
事實上,聽灰娃訴苦的時候,張仃自己也遭遇了不少劫難。
“文革”中,他被下放到河北一個農場里進行改造,身心遭到摧殘,病得很厲害,不得已回北京就醫。因為是黑幫,北京戶口沒有了,北京的家也沒有了,他進不了城,就在西山腳下一個叫北溝村的村莊找了一個沒人住的小院子,把漏風漏雨的地方補一補,暫且住了下來。張仃在遭迫害最厲害的時候,曾將一批可招來殺身之禍的“畢加索加城隍廟”的心血之作,托付給灰娃保管。就像灰娃把那些離經叛道的“詩句”給張仃看一樣,他們知道,彼此是可以信任的。
太行山中:老夫作畫,老妻寫詩
張仃夫人去世后,寡居多年的灰娃于1986年正式進入他的生活。那時,她已是花甲老人,而年逾古稀的他已經離休。
張仃離休以后,一心想到外面寫生。用灰娃的話說,“我整個是為他服務了”。灰娃回憶說:“張先生沒有任何生活能力,除了藝術之外。他不認識錢,不會花錢,連買東西都不會,生活上很低能。他說讓我來幫助他料理一下生活。他說我覺得我們倆在一起生活能把我們的事業和生活都安排得很好。我是看著你長大的,雖然你很純潔,但我也不復雜。”
事實證明張仃是看對人了。張仃想去太行山寫生,灰娃二話不說,一次又一次地陪他去。
自1991年春夏第一次去太行山住了兩個月后,兩人又先后進山五次。那個時代,農民生活還很苦。但張仃吃什么,住在哪兒都無所謂,只要讓他畫畫就行。他心里只有畫。他要進山,什么都是灰娃準備,筆墨紙硯、洗漱用品,就連手紙也得老伴替他準備。他什么都不顧,總是抬腿就要走。后來,灰娃有了經驗,把需要的物品早早就整理好,放在包里,就等老張一聲令下。
張仃一進山,就像中了魔一樣。看到吸引他的地方,拐棍一扔,提筆就畫,夜里想起來哪里畫得不好,起身拿起筆又去修改。他還不時跟灰娃念叨,這老天爺怎么能把一切安排得這樣美?自然的美,真是超出了人的想象!
有次進山,車子出了問題。司機修車也就五分鐘的光景,結果張仃居然拿出小本來,說旁邊有個農具,他要畫下來。事實上,但凡他看到的一個小鋤頭啊,一只小船啊,都要畫下來。灰娃問他為什么要這么用功,張仃說:“到你真正要創作的時候,你就想起來了,知道是怎么個結構,就有用了。”這就是所謂的積累吧。
這對老夫婦每一次去山里,都會有年輕人幫助他們。張仃也很樂意接受年輕人的幫助,甚至認為“幫助他搞藝術就是這些年輕人的使命”。所以他早晨天一亮,就敲那些年輕人的門。灰娃說:“年輕人晚上侃大山,睡得晚,讓他們多睡一會兒。”結果張仃就發脾氣了,說:“那他們出來干什么?”一個人氣呼呼就走了。
有一個大熱天,灰娃醒來一看,張仃已經不在了,就和年輕人一起到處去找他,后來發現他在城外很遠的河岸懸崖邊上畫畫呢!懸崖啊,很危險的。可見在張仃的腦子里,每分每秒只有畫,沒有別的。
后來灰娃曾在《大家談張仃》一文中寫道:我知道,張仃總是日日夜夜、成年累月地被畫的幽靈困擾,在剛剛追索到的高處,不停留片刻,他的心意立即馳往更高的境界,他不能自已。他總是這樣把已經被他追索、被他創造出來的拋在身后。
到太行山采風,張仃畫畫的時候,灰娃就和老鄉們聊天。她感嘆道,太行山人真是太苦了。山很陡,沒有路,山上的小道是老鄉們一錘一錘鑿出來的!普通成年人走在上面,腳不能豎著走,只能橫著走。所以連豬也只能趕下山來再宰殺。山里的小學生上學,下山要走好幾里路,路上摔死過好幾個孩子。后來修路,縣上鄉里也沒有人管,都是農民自己來修,修路時也是摔死過人的。
灰娃把這些驚心動魄的聊天內容告訴張仃后,張仃很感動,還給他們寫了字,讓老鄉刻在山上。
其實,灰娃自己何嘗不被這些故事所深深打動,在丈夫作畫的時候,她何嘗不是才情迸發,萌動了一顆詩人的心。
抗日戰爭時,老鄉們曾幫助八路藏糧。所以,太行山上處處都有八路軍留下的遺跡。一個老大娘告訴灰娃,她丈夫十八歲剛結了婚就打鬼子去了,她把家中僅有的一點點糧食保存起來,自己吃野菜,想讓丈夫回來有口吃的,結果卻讓敵人給全部搶走了。有的老鄉讓敵人捉住了,敵人拿著煙頭滿身戳他,但他打死都不說糧食藏在哪里。可見,太行山人對抗戰貢獻之大。現在山上還有八路軍被服廠的遺址呢。
灰娃覺得太行山有中國的歷史,來這里走一趟,是有歷史意義的。為了贊美老鄉們那堅韌、頑強的生存意志,她還寫了一首詩,大意是“松樹的針仿佛扎到了我的心,風呼嘯吹過,讓我想到很長的一段歷史”。
《山鬼故家》:我得對一個生命負責
由于在太行山連續不斷地野外作業,張仃病倒了,回到北京一診斷,才知道感染了病毒,得了足以致命的“纏腰龍”,之后治療了好幾個月才得以康復。可他又閑不住了。
1992年春節,七十五歲高齡的張仃去陜北寫生。河水冰凍三尺,氣溫降至零下二十二攝氏度,張仃坐在河邊寫生,凍得實在不行,每隔幾分鐘就站起來跑動跑動,然后坐下去接著畫。灰娃用大圍巾把他的頭包起來,看看不行,就套上一個塑料袋,還是不行,干脆站在風口上,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寒風。
登上秦嶺主峰太白山時,張仃已經發燒,但他不說,坐在雪地上靜靜地寫生,結果一下山就住進了醫院。
灰娃就這樣一直擔驚受怕,但無怨無悔。直到20世紀末張仃不幸患腦瘤后,才徹底放棄出去寫生的念頭。之后有學者訪問他,問他為什么這十年來不畫畫了。他說畫畫必須親自到山水之中,不親臨山水,且非激動得不能自已,他是不作畫的——可見他對自然是崇拜的。
就在張仃隱退的時候,灰娃的詩情卻得到了激發。1997年,王魯湘、李兆忠在研究張仃之時,得知灰娃在寫詩,就說要幫灰娃出本詩集。灰娃擔心她的詩不大適合發表,結果他們說:“現在已經90年代了,和80年代又不一樣了,我們試一試。”
于是,王魯湘他們找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把灰娃的詩給了一個叫莫文征的老編輯先看一看。老莫看后說了三個字——能出版。沒多久,詩集真就出了。詩集出來后,李肇中給文學所的人一人一本。文學所的人看后評論說:“這個人是天生的詩人吧?”
灰娃沒有詩歌方面的理論基礎,也沒受過什么專業訓練,還真是一個“天生的詩人”。連牛漢都稱贊說:“我看灰娃的詩,是一種野詩,我越看越覺得,我就是灰娃。”說得大家直笑。
可是《山鬼故家》這本詩集出來以后,灰娃就寫得不多了,主要是因為老伴張仃的病情,令她進入不了詩境,但她不覺得遺憾。灰娃說:“張先生年紀那么大了,我得對一個生命負責吧。最重要的是生命啊!”
不過,有些朋友卻會替灰娃感到遺憾。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的樓肇明說:“我發現中國詩人中,最能與神溝通的,就是灰娃。”臺灣的詩評家洛夫說:“灰娃的詩有一種奇氣。”
所以有時,灰娃會為他們寫下一兩首小詩,一來因為朋友們喜歡,二來也是因為她心里有詩。
最讓灰娃感到欣慰的,是張仃對她作品的認可。小孫女曾說,爺爺是奶奶的粉絲。張仃是真的喜歡灰娃的詩,尤其是那首《童聲》,張仃每次讀了都會大哭一場。他就是這樣情感充沛的一個人。
事實上,自打他倆生活在一起后,每天談論的都是藝術。張仃一天中除了繪畫、寫字、看書外,還會為灰娃設計服裝式樣。他經常對妻子說的一句話是:“對于我,你就是我自己。咱們結婚才兩年,我好像和你在一起幾十年了。”
就讓張仃對灰娃說過的最有詩意的一句話來結束這個故事吧。有一天,張仃正兒八經地對灰娃說:“沒誰教了你,你都懂一切。也沒誰細致地關照過你,你就成長成這個樣子。你就是老實,你就是幼稚。從小長大,心里就一個美字。”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