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標
之所以認為茅于軾是“政治家”,而不是“經濟學家”,除了本書并不符合經濟學著作的深度與理論圓滿外,更因為他的所言,無不指向實際的政治評估。論斷社會、論斷群氓、論斷國家,這是茅于軾的觀點范圍,只不過表面上看是用了經濟學的“帽子”而已。
以“中國”或“中國人”這個集體名詞做主語的,前有《中國人可以說不》、《中國不高興》,夸大民族自信心,認為可以搞定世界。等到《中國誰在不高興》出來,專門與前兩本書唱反調。如今,《中國人的焦慮從哪里來》問世,茅于軾搞了個“望聞問切”。
中國或中國人,因為具有超級代表性,在不被代表、也不做代表的今天,特別容易讓人產生閱讀抗拒。盡管茅于軾屬于著名人物,其主要立場多與民主、市場經濟等一致,可也讓人敬畏。等到看完全書的內容,便覺得書名確實太宏大了。
不糾纏于書名的修辭,單說內容。這是茅于軾這些年來文章或講話的選集。像為富人說話、為窮人辦事等早期文章,一度引起過很大爭議,也收錄進來,對了解茅于軾的思想走向,很有幫助。最大的亮點,是本書收錄了他對人權的諸多論述,收錄本身耐人尋味。
對茅于軾,國內一致存在著很極端的相反評價。即使是贊成他人道立場與躬身公益的,暗地里也有對他的經濟學水準表達過微詞的,只是因為為尊者諱而少有直接闡釋的。即便如此,茅于軾對市場經濟的捍衛,以及由此積攢的道德標高,仍舊叫人折服。
這本書總體的主旨,并不是要提供“焦慮何來”的答案。在絕大多數的篇目中,茅于軾都使用了他對效率與公平的理解,來闡發觀點。包括贊成廉租房不設單獨的廁所、認為經適房有礙效率公平等。他還始終對城鄉剪刀差懷有不平,認為要確認農民的土地產權。
在粗淺的印象里,這些都是老式左派的經典角度。從他使用“毛主席”、“鄧小平同志”等稱謂也能看得出來這一點。他對效率與平等的強烈認同,具有明確的政治立場。如果這能作為一條純粹的特征,好像在香港還保存一些正統,內地反而少見。
富人窮人的辯證法
在很多問題展開論證時,茅于軾都使用了“富人”與“窮人”這一對概念。這就像是他的經濟學模型,區別只是他在闡發他對這兩者的意見時,與其說是經濟學人不帶感情的立場,不如說是政治家的冷靜與實感。當然,茅于軾對政治家的評價偏向于負面。
之所以認為茅于軾是“政治家”,而不是“經濟學家”,除了本書并不符合經濟學著作的深度與理論圓滿外,更因為他的所言,無不指向實際的政治評估。論斷社會、論斷群氓、論斷國家,這是茅于軾的觀點范圍,只不過表面上看是用了經濟學的“帽子”而已。
要是用關鍵詞來總結書目大綱,少不了以下這些詞匯:一類是富人、窮人、政治家、政府、廉租房、城鄉,另一類則是效率、公平、人權、產權、民主、憲政、市場等等。在茅于軾看來,這兩類要么相輔相成,要么背道而馳,他確實是在講兩面的道理。
就像他“為富人說話”曾掀動的大辯論,茅于軾在上述任何一方面的敘述上,都能輕易地激起讀者的辯論沖動。他的邏輯鏈都很短,而且似乎不在乎邏輯鏈的完整。例如,他說經適房推高商品房價格,慈善不是交易,對增加福利要保持警惕,等等。
有必要思考的是,如果只是限于觀點之爭,何以茅于軾所說的盡管是正直與坦率之言,卻又總讓人不辯論不足以心意平呢?冒昧地揣測,也許是這個原因:他的效率與公平的辯證法,乃至于他堅持的市場經濟,沒有切實地正視市場失靈或政府獨大的實情。
茅于軾對政府當然是有諸多批評的,但他在論述扶貧、共富、福利、人權等問題時,假設了政府正常的前提。然而在實際中,政府壟斷與專制,占據了絕大多數的市場空間,并在事實上成為資源配置的最主要力量。說得嚴重點,這讓他的市場至上論缺乏批判力度。
政治家與經濟學人標簽
如果茅于軾倒向政府批判學說,那一定不是他的所長,更不符合他一貫養成的理論素養。問題是,如果想要把市場化作為一個論述的理論前提,又不可能裝作政府無涉。若是為了照顧此種經濟市場化的純潔性,到后來,并行或超越政府都是難為,難免尷尬了一些。
政府的越界,具體表現在經濟的變質,權力主導。在這樣的國情下,如何直接針對這個命題立論,而不是說“經濟上的不平等是為了鼓勵財富的生產,沒有這點不平等,大家都想搭便車,社會將越來越窮”。實質上,社會變窮與國進民退難道不是一個因果關系嗎?
茅于軾對市場、民主等概念的闡釋,都帶著中立的口吻,唯獨在面對“政治家”一詞時,帶著普遍的貶抑。統觀全書,茅于軾至少在他熟悉的城鄉結構、農村土地產權流轉、廉租房與房地產市場、人權與主權之辨等領域,具有一名正常政治家所應具有的常識與見識。
你可以辯解說,經濟學家其實可以不管這些。但是,這樣的立論,其實更接近政治家的實操。茅于軾老先生一直避免從政治家的角度說出看法,可以效果觀之,反倒落入了后者的情境中。經濟學家與政治家可以在什么情況下契合,這本書給出的思考很有意思。
在涉足社會領域的時候,比如慈善。茅于軾用慈善統領了富人的命運、安全感、非交易等觀點。可以現實的眼光看,中國不乏富人借慈善捐款謀取安全感的交易行為。當然,也可以說這恰恰是因為不安全所致,也可以說不是市場交換意義上的“交易”,可到底是發生了。
現在的大陸富人,可以自己講話的很多,微博上很常見的企業家大V,粉絲眾多,就是實證。茅于軾堅持他幾年前的立場,但等到論述稅收制度的調整時,卻又產生了搖擺,與“為富人說話”有所抵牾。不同議題下的富人窮人,其論述的差異,也許說明這對概念存有粗糙之處。
至于說到貪污分子,茅于軾用邊際效用遞減來論證“他們最倒霉”。“物質享受沒得到,倒是精神負擔非常重。兩頭沒撈著,非常不合算。如果他們想通了,就不會貪污了”。這些直接引語顯得可愛,貪官很傻很天真。但在面對裸官這個群體時,這樣的說法明顯失去解釋力。
寬容的政治選擇
正如前文所述,特別要推薦讀者的是本書中對政治思想的看法。關于人權的部分,占用了很多比例,雖然觀點上都不算新意思,但對政治常識的堅持,卻也是令人佩服。堅守常識,這就意味著要對現實做出甄別與優劣排序,這是當下特別需要的,建議讀者不要放過。
無論是政治學家,還是經濟學人,對茅于軾而言,都是一種標簽,乃至于是一種簡單化的評判思路。可要是能嚴肅地對待他從效率與公平角度所做的論述,沒有迂闊之詞,盡是短平快的結論。讓人不由得想象:如果以這種茅派立場做政治的活計,會怎樣?
關于寬容,茅于軾將其推到了一個極致,“我覺得主張憲政還不夠,寬容才是最后的精神”,“在政治問題上,寬容是必需的”。另一方面,他也認為受害者正義當有邊界,“對受害一方來講,萬事有其限度,即使追求正義也得有限度,過了頭就會造成新問題”。
就此而言,情愿相信這樣的取態仍然是效率與公平的權衡結果,政治上保守的一面,或許源自理性、中立、客觀的經濟理論。這也是茅于軾兩種氣質的融通,“追究過去是為了將來,否則是沒有意義的”。這種分寸感,無論由來是何,是否也不能輕率否定?
說了這么多,其實絕不是否定此書。相反,這本書簡潔的立場,對于快速地接收市場經濟及民主政治的精髓極有教益,是一本適用于一般大眾進行自我啟蒙的常識類讀物。這也是茅于軾先生這本書的核心價值,在此基礎上再進行更繁復的思辨,恐怕更為稱手。
對于要求更高的讀者而言,請注意茅于軾論述模型的假設,注意這些假設在市場失靈、政府失德的雙重擠壓下,那些論述主題可以產生的變異。這又是一個從經濟模型的破產到確立現實存在感的一種閱讀方法,需要多扭轉一個角度,或許值得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