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斐
在今日中國,能寫作卻不寫作無疑是一種浪費。猶如一位老農,有那么多耕作經驗卻任憑田地荒蕪是一種浪費;猶如一名少女,有那么多戀愛時光卻執(zhí)迷于現(xiàn)實利益是一種浪費;猶如一個官員,有那么多機會去為百姓謀福祉卻潛入腐朽的醬缸是一種浪費。不寫作的浪費可能更讓人惋惜。如果中國尚處于轉型期是真實的事實,那么,比比皆是、令人扼腕乃至仰天長嘆的各種奇怪現(xiàn)象,也將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成為短時期難以破解的真實的事實。多少代人已在、正在和將在這種真實的事實面前,任由時光蹉跎于愁怨與憤慨的情緒里,成為歷史的炮灰,成為不見硝煙的犧牲者。作家不能以一己之力改變現(xiàn)實,也不能以自己的寫作拯救眾生,但至少可以用文字這一工具,復活這些炮灰和犧牲者,復原隨光陰流逝、任誰都無可奈何的真實的事實。這樣的復活與復原,未必能在依然如故的境況中泛起多少漣漪,但至少是一縷小小的火焰。眾多的火焰匯集,將化作一束文學之光,它不能照亮未來的路,但至少能照亮未來一些人的眼睛。這些人將傳遞火焰的信息,這些信息將有助于未來的轉變。文學之用,當在于此。而作家不寫作的浪費,也在于此。所以我必須寫。當屬于我的時代隨我而逝,至少可以說,我沒有浪費自己。
從我的角度而言,我喜歡寫作,但未必熱愛寫作。更多時候,寫作是我存在的證據(jù),也是我所判斷的這個時代最有意義的行為方式。坦白來說,我更熱愛我只能身處其中不滿百年的這個世界,熱愛這個世界我的眼睛和思維所能抵達的每一個人,也熱愛自己,因為我熱愛生命。我愿意相信輪回,所以我愿意相信生而為人的不易。我不能把“人”的一生,全部消耗于非人的歲月里。所以我從小就瞪大眼睛,在老家那塊巴掌大的地盤上,觀察日落月出,觀察左鄰右里,人們表情的誕生與消失,都是我眼里的常客;豎起耳朵,聆聽那些看似荒誕不經的鬼神故事,人們嘴里每一個語言的泡泡,都會在我心里種下細小的根須;揚起腦袋,任憑車輪在腦海里馳騁碾壓,思考為什么,思考怎么回事,思考“我”和“他們”,思考生與死、愛與恨。這些兒時仿佛天性使然的習慣,延續(xù)至今。我可以一文不名,但我的眼睛、我的耳朵和我的腦袋,始終富裕有余。我下意識地用文字記錄所見所聞所思,仿佛用文字為它們建造一塊紀念碑,并因此相信,逝者可以不死。我感覺到寫作的快樂,更感覺到生而為人的快樂。如果身為旁觀者,這種快樂可能很殘忍,然而,我并不置身事外,在所有的殘忍之中,我是一個結結實實的參與者。倘若我施放了殘忍之箭,前方的箭靶,也一樣有我自己的身影。所以,我的寫作不只是為了快樂,因為自己已在內心揮起一道道鞭影。我分成兩個我:一位在旁觀,一位在自我修理。也許這就是每一位以“真正”來形容的作家的本質。
我寫詩,也寫小說,但既不是職業(yè)詩人,也不是職業(yè)小說家。一種原本無關現(xiàn)實利益的行為方式,一旦與“職業(yè)”掛鉤,不可避免地要落入現(xiàn)實的窠臼。我盡量避免,讓寫作本身往理想主義靠攏。寫作當然應該是理想主義的行為。我可以列舉出一長串如同佛珠般的名字,他們生前或身后被冠以大師之名。他們當然都是理想主義者無疑。拋開理想,寫作才可以說“是個屁”,甚至“屁”都不是。我的社會職業(yè)是一名新聞工作者,因為這份工作,我養(yǎng)活了全身的細胞,讓全身的血液都在食物的激勵之下洶涌澎湃,有一張床供我休息,有很多衣服供我蔽體。這就夠了,我有了寫作的力氣。于是我寫詩,用詩歌的手術刀,解剖自己所謂的靈魂;寫小說,用小說的大銀幕,播放我所感所知的一切。面對比古榕樹根莖還要復雜的人生,小說渾然天成的巨大倉庫,恰好可以用來分批盛放這些復雜之物。從這一點而言,小說的偉大不言而喻。它用它永動機似的頑強腸胃,吸納著世間的一切雜物,比詩歌多了幾分包容,比散文多了幾分耐力。盡管我更樂于以詩人自居,但對于小說的寫作,從來不敢輕視,甚至比中國許多所謂小說家們更不敢輕視小說寫作。我輕輕地打開電腦,搜索大腦里儲存的所有信息,抽一支煙,踱一會兒步,再抽一支煙,再踱一會兒步,坐定,抓耳撓腮,唉聲嘆氣,像一名沒人認領的無辜的孩子,而后,重重地敲擊鍵盤,每一個字都盡可能帶著血肉,每一個人物、每一種生活,都盡可能貫穿一小截時代的經脈。盡管我還不能肯定,我的小說已經是無與倫比的成品,但我能肯定的是,即便只是半成品,也能供人咀嚼一陣。
摘自《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