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
大量的死豬被養殖戶扔進黃浦江,一路漂流一路腐爛,漂到了上海,惡心了上海,驚動了全國。“以鄰為壑”,有了活生生的現實標本。更值得探究的是,即便是政府主導參與的區域規劃,仍然晃動著“以鄰為壑”的影子。
被轉嫁的危機
浙江省嘉興地區被指是死豬的主要源頭。
從上世紀80年代初開始,嘉興平原大地上逐漸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養豬場。目前,嘉興養豬戶達到13萬余戶,每年飼養生豬超過700萬頭。其中,出欄量的一半左右供應上海市場。嘉興養豬,上海買肉,這本來是一個和諧的市場經濟故事。
有嘉興官員稱,當地生豬養殖死亡率約3%。自2009年開始,嘉興開始推廣死豬無害化處理池。2013年以來,嘉興市因養殖條件、養殖技術、氣候等因素死亡了七萬頭豬。由于處理池的容量無法滿足暴增的死豬,于是,大量的死豬被養殖戶扔進了黃浦江。
以鄰為壑,語出《孟子·告子下》,就是指把鄰居當作大水坑,只圖自己的利益,把困難或禍害轉嫁給別人。盡管是個人行為,但嘉興的養豬場把死豬扔進江,就是把下游的上海當成自己的溝渠,把清凈留給了自己,把禍害送給了下游。
事實上,嘉興也曾經遭遇過上游的“以鄰為壑”。甚至,嘉興民間為了表達抗議,2001年還開展過一次慷慨悲壯的“零點行動”。
上世紀90年代開始,嘉興北部水域連年遭受上游的污染侵害,不僅對漁業資源、農業生產造成重大危害,而且使這一區域人民的生存環境受到極大破壞。最直接的污染源,是江蘇省吳江縣(現蘇州市吳江區)盛澤鎮等地的紡織印染產業。那里,大多數企業產生的污水都是未經處理就直接排放了。
據太湖流域管理局發布的資料顯示,上世紀90年代初,來自上游每年9000萬噸的污水,讓魚米之鄉嘉興上百萬畝農田失去農業用水,80萬人缺水喝,15萬人生活在污水區。
生態災難給江浙邊界的群眾健康帶來巨大威脅。據嘉興市衛生部門提供的數據表明:2001年,嘉興市北部8個鄉鎮惡性腫瘤患病率比1996年上升了28.2%。
“零點行動”前兩天,上游污水再次導致嘉興外蕩發生大面積死魚事件,損失高達5600多萬元。30多名嘉興漁場工人到江蘇省政府上訪,有關人員的回答竟然是“不能養魚就不要養魚”。
2001年11月22日凌晨,嘉興北部漁民自籌資金100萬元,動用8臺推土機、數萬只麻袋,自沉28條水泥船,截斷麻溪港,堵塞盛澤至嘉興的航道,以攔阻來自盛澤方向的污水。這起事件后來被稱為民間“零點行動”。
對于“零點行動”,當時的新聞報道是這樣描述的:“所有的船工都很平靜,沒有憤怒,就像平時在生產那樣。他們平緩地往船里裝泥沙,船在一步步往下沉,平靜而沉穩地往下沉……他們都是附近的水產養殖戶,‘我們沒有選擇了,一位村民說。”
這次民間沖擊波引起中央領導高度重視。時任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處書記、國務院副總理溫家寶批示:“只有依法治污,才能根本解決問題。”推諉扯皮了十年的江浙邊界污染終于得以朝著“依法治污”的方向邁進。
江浙兩地政府和相關部門建起了團結治污的三個機制——信息互通機制、現場聯合機制和解決重大污染事故苗頭聯合辦公機制。“零點行動”十余年之后,水質好轉在2011年冬應征入伍青年體檢中得到有力驗證:2000年無合格應征青年的王江涇等12個村,2011年有64人體檢合格。
理直氣壯的政府行為
嘉興人曾經品嘗過被上游當做“壑”的極端痛苦。他們曾經以絕望的方式奮起抗爭,并且贏得了勝利。但十幾年之后,他們又將下游當做了自己的“壑”。
更值得探究的是,“以鄰為壑”不僅僅是自發、個人的行為,甚至在政府的思路里也能找到蹤跡。
通州,是北京東部的一個郊區。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里,每到夏季,大半個通州城區時不時就會彌漫著一股惡臭。被熏得難以忍受的通州居民紛紛向環保部門投訴。后來,通州區環保局出具了一份書面說明:惡臭來自高安屯垃圾填埋場,該填埋場屬于朝陽區,通州無權管轄。
高安屯垃圾填埋場位于朝陽區東南角,距通州與朝陽界不足500米。上世紀80年代,這里只是一個隨意傾倒垃圾的大坑,1995年朝陽區政府將其改造成垃圾處理場,2002年將其建設成垃圾填埋場,主要承擔數百萬朝陽區常住人口生活垃圾的處理。
高安屯垃圾填埋場雖然處理的是朝陽區的垃圾,也位于朝陽的地盤上,看似平常,但其距離通州僅僅一線之隔,并且位于通州西北位置,正是上風上水之地。在垃圾填埋場附近,就是駐通州的一所有名的大學。據稱,數千名學生夏季上課,鼻孔里都得塞著衛生紙。
2005年,北京市通州區政協七個民主黨派組織就高安屯垃圾填埋場問題曾聯合提交過一份提案,提案中說:朝陽區將垃圾填埋場建在通州墻外,無異于將自家垃圾堆放于鄰居窗外。但朝陽區卻并不這樣認為,稱其是在自己的區界內建垃圾填埋場,沒有必要和通州商量,也沒有任何程序和法規要求這么做。
污染源在朝陽,而受影響者在通州,不管此后兩區之間交涉的結果如何,從這個事件來看,高安屯垃圾填埋場并不違規,通州區幾乎無話可說——“以鄰為壑”,不僅是法律問題,更多還是道義問題。
黃浦江的死豬讓上海人反胃,高安屯的臭味讓通州人惡心,但有些惡劣的“以鄰為壑”行徑,則足以要命。
2009年6月,湖南省婁底市雙峰縣居民彭達華因身體不適向環保部門舉報,認為自家井水受到污染。環保部門對井水檢測后發現,井水中的重金屬六價鉻超標450倍。彭達華被送到醫院接受治療,他家人的身體也出現了不同程度的不適。
事后經調查,雙峰縣已遭遇到這種重金屬嚴重污染,污染源來自數千噸被非法轉運到雙峰境內掩埋的含鉻廢渣。而這些廢渣來源于湖南省湘鄉市的原湖南鐵合金有限責任公司,被分別堆放到雙峰縣的五個鄉鎮。公司以極低代價處理了有毒廢物,卻嚴重污染了雙峰縣當地居民的生活用水、生產用地。
該如何終結?
各種“以鄰為壑”的惡性事件,在中國的任何領域都可以找出一大堆來。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全國政協委員說,上游通過關停污染企業、植樹造林等方式治理好了環境,將優良的水源“貢獻”給下游,等于是犧牲上游經濟發展來“成全”下游,這樣的“傻事”有誰會干?
但是,既然“我們都有一個家,名字叫中國”,既然“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那么從情感上就不該“互害”,從道義上就不該“殘他”,從法律上也不能互相“以鄰為壑”。否則,“互害”歸根結底就是“自殘”,“以鄰為壑”歸根結底就是“以家為壑”。
近年來,“以鄰為壑”式的跨區域污染事件屢見不鮮。不容否認,有意的、無意的跨區域污染防治難度較大。現行關于污染防治的法律法規對跨區域污染聯防聯控缺乏剛性約束,相鄰行政區域之間重要環境信息溝通、糾紛處理、損失賠付、責任追究等內容缺失,并且出了事故之后還面臨調查取證難、協調配合難、責任主體確定難等多個難題。
在一些行政區域內部,也在積極謀求下級行政區域之間“以鄰為壑”現象的終結。去年,湖南省長沙市實施《長沙市境內河流生態補償辦法(試行)》。根據新規,上游污染,就要為這污染給下游埋單。《辦法》適用于長沙市境內瀏陽河、撈刀河、溈水河、靳江河等跨行政區域河流,涉及八個區、縣(市)政府和長沙市政府。
但是,對于這些河流的更上游、上游到長沙境外的污染誰來補償?顯然,長沙市出臺的《辦法》不可能解決——這是湖南省乃至中央應當抓緊考慮的問題。
(摘自《中華兒女》201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