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暢
“民告官,不見官”是行政法庭上的普遍現象,在北京市平谷區2005年到2009年間的114起行政案件中,沒有“一把手”出庭。當“一把手”出庭率與考核掛鉤時,情況是否會有改觀?官員如何適應被告的位置?行政庭的“出庭、出聲、出效果”三步走,又能走多遠?
“尚方寶劍”
兩年前的那起案子,讓不愿意出庭的鎮長、局長們無話可說。
2011年6月30日,平谷區人民法院行政庭擺放了七八臺攝影機,幾十位記者早早到場恭候。
旁聽席上,坐著平谷區城管大隊、國土資源局、藥監局、質量監督局、計生委等機關的二十多位領導。案情并沒什么出奇之處。平谷區王辛莊鎮大辛寨村三位村民,起訴平谷區政府違規為某養殖基地頒發國有土地使用證。平谷區里每年要發生百十來起行政訴訟案,起訴區政府也不算新鮮事。
可這一次,是區長張吉福本人坐上了被告席。
即使在北京市,也從未出現過區長當庭應訴的先例。
張吉福這么解釋自己為什么出庭:“現在的行政機關負責人應該具有法律意識,應該主動出庭,這是對法律的尊重。”
最終,區政府勝訴了。
區長出馬,不只是為了打贏這場官司,更是要推動平谷的一項新舉措,讓更多“一把手”走上法庭。
“法院沒法強制領導們必須來。”平谷區人民法院行政庭庭長張海成說。在我國目前實施的《行政訴訟法》中,并沒有相關的硬性法律規定,“民告官,不見官”是個普遍現象。
而在張海成看來,“大官”出庭卻有著深遠的意義:使老百姓感覺訴求得到了重視,平復不滿情緒;體現法律面前官民平等,塑造法治政府的形象;從長遠角度講,讓“一把手”們俯下身去了解民意,發現問題和不足,能敦促基層工作人員依法行政。
為此,行政庭沒少宣傳和呼吁。大道理誰都明白,一開會在座的領導們都紛紛點頭支持。但通知他們出庭時,卻往往得到類似這樣的答復:“工作太忙,會議太多,等有時間再去。”
2010年,國務院和北京市政府均出臺文件,提出行政機關負責人應當“主動、積極”出庭應訴。借這個機會,平谷區法院向區政府提交了司法建議。
2011年5月,區政府出臺《平谷區人民政府關于加強行政機關負責人出庭應訴工作的意見》,把“一把手”應當出庭率與考核區優秀機關、五好鄉鎮掛鉤。
這是一招撒手锏。
有了這把“尚方寶劍”,平谷區行政機關負責人出庭率在2011年8月達到50.78%,比2010年提高了近一半,遠高于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5%的要求。
庭審記
區長以身作則之后,真正的主角登場了——平谷區的局長和鎮長們。
他們也在試探如何適應被告的新位置。
在一起土地糾紛確權案中,被告單位提交出庭手續的時候,寫明正職、副職領導都會來。開庭前,原告方都到齊了,被告方一位副職領導已經坐在被告席上,而正職卻一直沒來。
還有幾分鐘就要開庭的時候,旁聽席上一位穿西裝的中年人,突然站起來,徑直走上了被告席。之前,他仔細地觀察了原告人的態度。
張海成琢磨了半天:“他應該很矛盾。如果原告看著情緒很激動,不是個善茬兒,就坐底下貓著?”
而真開了庭,一個行政“一把手”對法律的熟稔,不一定高過老百姓。
在一起起訴強制拆除案件的法庭上,出現了這樣一幕。
“被告方,請陳述你們的行政行為。”審判長問出庭的鎮長。
按照庭審程序,這個環節是由被告方回答“我做了什么”。鎮長只需答復時間地點和簡單的依據即可。
“我們沒有錯。”鎮長一上來就辯解道,隨后就開始詳細描述該村民未經過審批,就在村子里私搭亂建的情況……眼看著被告方就要發表一通長篇大論,審判長不得不打斷了他的講話。
“亂套了,他所說的內容,應該放在答辯過程中。”張海成解釋說。
在更多的案件中,局長、鎮長們違反法庭秩序的現象也屢屢發生。
在一場夏各莊村民姜某起訴鎮政府強拆并要求賠償的訴訟中,該鎮鎮長出庭應訴。就在雙方律師辯論得正激烈時,他卻掏出了手機,側著頭貓下腰打起了電話。
張海成用“勉強應付”來形容大部分官員的表現,但并非沒有特例。
某汽車部件公司起訴區人力社保局,要求該局撤銷對其公司一位員工的工傷裁定。
原告認為,員工受傷,不是因為工作所致,不應算工傷。人社局局長劉忠從工作時間、工作地點和工作原因“三工”認定原則,逐一進行了反駁:“哪條不符合,你提出來。”最終人社局勝訴了。劉忠臨走前還表態:“以后有這樣的事兒還跟我說,不管勝訴敗訴我都會來——我不怕丟面子。”
遺憾的是,有這樣表現的官員,目前就那么一兩個。
張海成總結出“一把手”們消極應訴的理由:“與老百姓對薄公堂,有人放不下當官的架子。有些執法過程本身存在瑕疵,自己覺得理虧,索性不直接交鋒。還有些官員擔心應訴能力不夠,怕出丑。”
三步走
出庭、出聲、出效果——行政庭希望能實現三步走。
第一步剛邁出來,第二步又陷入了僵局。
庭審現場,多數官員自始至終都一言不發。為此,庭審過程特設了行政機關負責人獨立發言環節。官員們的發言表現,同樣納入考核。
這樣一來,造成了一種現象:領導們到了法庭上就照著稿子念,放下稿子,就繼續“保持沉默”。各個機關單位都聘請了法律顧問,稿子基本都由他們負責起草。
“聲音洪亮,邏輯性和法言法語基本沒有差錯。”一位書記員總結道,“但問題也出在這兒。”
庭審中沒少出現這樣的情況——平時談笑風生、風度翩翩的領導們,遇到原告方提出稿子里沒有的觀點和細節時,就開始支支吾吾,再一追問就愣在那兒,扭頭往邊上看。這時候代理律師就趕緊接過話茬,化解尷尬。
盡管手不離稿依然是個普遍現象,但“出聲”的目標,還是從形式上初步實現了。
而行政機關負責人出庭所帶來的實際效果,才是最難衡量的。
2011年底,區政府出臺了更具體嚴格的《平谷區行政應訴工作規則》,要求除了“一把手”出庭應訴的六種情形外,還應至少有一名本行政機關的副職出庭。
2012年,行政機關正副職領導出庭應訴了40件,占開庭結案總數(87件)的46%,其中“一把手”出庭28件,出庭率為32%,與2011年相比基本持平。
2012年,區行政機關的敗訴率是6.17%,比2011年下降了1.27%。按常理,敗訴率下降,說明行政機關依法行政的水平提高了。可張海成態度謹慎:“這究竟是不是行政機關負責人出庭帶來的積極影響,至少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下定論。”
“面子”和“里子”
2012年11月,區長張吉福又一次坐在了被告席上。
原告方馬坊鎮蔣里莊村民委員會起訴區政府,認為其2001年為北京金莊經濟開發公司核發國有土地使用證的程序違法,原告方也從未收到過征地安置補償費,要求撤銷。
庭審前,區長還對勝訴很有信心。但這一次,區政府被抓住了把柄。原告律師提出,區政府的舉證中,審核批準、勘察程序的時間,發生在頒證時間后一天——這屬于程序倒置。
當庭宣判,區政府敗訴了。
在閃光燈和攝像機鏡頭前,區長表情嚴肅地說了一句:“愿打服輸。政府有問題,我們就要敢于擔責任,就要改正。”
最終,法院牽頭做了工作:村民拿到了經協商后的補償金,區政府不用重新頒證,開發公司也滿意了——案件在庭下了結。
行政機關輸不起,老百姓同樣不愿意輸。
目前的《行政訴訟法》是不適用于調解的,實行的是二審終審制。一審一旦敗訴,無論是政府機關還是老百姓,基本上都會上訴。
2012年年底,在白各莊新村建設拆遷過程中,最后一家釘子戶狀告區住建委。如果這家村民搬遷了,開發工作馬上就可以動工。無論誰勝誰敗,事情都得往后拖。出庭的住建委領導 ,就主動參與了庭下的協調過程,并且當場拍板,同意解決原告的訴求。最終原告簽了拆遷協議,沒通過法院裁決就撤訴了。
“行政機關負責人出庭,對提高一審服判率是有促進作用的。”一位書記員評價道,“他們直接出庭了解情況,減少了下屬向他匯報的環節,有利于提高協調效率。”
在平谷區法院所作的調研報告中,這樣描述行政機關負責人出庭應訴的意義:這是改變政府形象的“面子”工程,也是促進行政糾紛實質性化解的“里子”工作。
“其實他們出庭與否,發言與否,對法院的判決沒有任何影響。”張海成長嘆一口氣,“但我們有個長遠的想法,希望他們通過出庭,了解執法過程中存在的問題,改善不嚴謹、 不規范的手段,最終,平復社會矛盾。平時多管管,不比事后亡羊補牢強么?”
(高良槐薦自《中國周刊》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