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湖晨曲

譚小建

早上6點醒來。因為開著窗，昨夜聽取蛙聲一片，今晨但聞鳥鳴啾啾?！傍B雀呼晴，侵曉窺檐語”，殷殷勸我快起床啊。若是長久生活在鄉(xiāng)村，必把這些當(dāng)做惱人的噪聲，可是對于生活在鋼筋水泥兼霧霾的城市中的我，這些聲音是如聞天籟，多么具有吸引力啊。

昨晚入住時，聽說賓館叫做鏡湖賓館，心里一陣驚喜。默念著李白的“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以為此鏡湖與李白筆下的有什么聯(lián)系呢。

起床。立即下樓，快步走向陪伴我一夜的湖，那蛙聲和鳥鳴的所在。想必還有碧綠的水、參天的樹、嬌艷的花。

出得門來，有風(fēng)拂面。這風(fēng)不似北京的風(fēng)干硬，給你皇城的森冷；卻是春天的和風(fēng)，如老朋友的問候。抬頭仰望，竟然一彎下弦月還未曾歸去，忙碌了一夜，此刻正慵懶地掛在天空，大概在等待來接她下班的吳剛。晨風(fēng)中飄著清香，大概是嫦娥拂落了桂花吧，“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當(dāng)年宋之問莫非正是此番感覺？

于晨風(fēng)中徜徉在西南交大的鏡湖邊。這是我第一次到西南交大，這個鐵路名校，許多人出自這里。最著名的是1916年的畢業(yè)生茅以升，著名的橋梁專家，錢塘江和武漢長江大橋都是他設(shè)計的。有一句詩說，水流走了，橋還在；時間走了，我還在。如今，教授走了，橋還在。繼續(xù)書寫著他生命的輝煌，也給后來那些“豆腐渣”工程制造者留下一面足以羞愧的鏡子。

心里總是惦記著故鄉(xiāng)“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景象，于是每到春天，每到一地，就去尋找故鄉(xiāng)春的味道。如同去尋找夢中出現(xiàn)過的那一個江南女子，撐一把油紙傘，穿著白底蘭碎花的旗袍，如一尊青花瓷飄曳在某一條小河邊。夢醒自然是一片茫然，“望不到故鄉(xiāng)，望不到童年”，更不會有“青花瓷”。

我現(xiàn)在漫步鏡湖邊，就有點夢醒時分的感覺。湖水已經(jīng)看不見清澈的綠色，樹不少，但是由于施工和久未下雨，沉沉的灰壓著她們的枝葉，我看著都替她們累，心疼不已。

我只有調(diào)整了心緒，暫時放棄對故鄉(xiāng)的懷想，把眼前的春意與北京比較吧。你瞧，這滿目蒼翠的，北京不是還光禿禿的嘛。那些法國梧桐不已經(jīng)綻放新芽了嗎，那高高的垂柳不是已經(jīng)向你嫵媚如絲了嗎。再看那樹桃花，嬌艷地為你開著，倩影倒影在水中，你去拍了照，不也找到了臨花照水的感覺嘛。湖水倒影出遠(yuǎn)處的高樓，灰白的底色，粉紅的桃花，如夢如幻地呈現(xiàn)在你的手機里，人家或許還以為海市蜃樓呢。

湖邊立有一方石頭，上書紅色顏體字“自強不息，竢實揚華”。這個“竢”字不認(rèn)識，趕緊百度，卻原來通“俟”，我記得《詩經(jīng)》里有“俟而不見，搔首踟躕”的句子，意思是等待。百度顯示：“竢實揚華”（拼音：sì shí yáng huá）是1916年時任教育總長范源濂先生，親自書寫的一方獎勵給當(dāng)年的唐山工業(yè)專門學(xué)校的匾額，該匾額現(xiàn)仍保存于西南交大檔案館。西南交大精神中的“竢實揚華”即是由此而來。我以為意思是，等待校園的果實成熟了，就可以綻放華彩了。百度告訴我，引申為：培養(yǎng)人才，振興中華。

眼前一座白色拱橋，不大、不寬，因為湖面不寬，太大倒不雅致了；地點也好，在一顆大樹旁邊，枝干挺拔，濃密的新綠的葉子，大氣磅礴，冠蓋如華。有詩人說，水是流動的詩，橋是人類用時間在水流上書寫的童話。境由心造。我此刻走在橋上，沐浴后的人清爽爽的。又想起徐志摩來了，那在雨中、在北海公園的橋上等著要看雨后的彩虹的徐志摩、那郊寒島瘦俊雅不凡的徐志摩，感覺自己似乎在這一瞬間也生活在童話中了。這樣的人間四月天，每個人都有一個林徽因在他自己的心里。柔情，當(dāng)此際。心中是陽光敞亮的，空氣是甜潤的。每天若有一陣這樣的時光，多美啊。我如今一天最美的時光，也就是練習(xí)書法的那一個小時，自云提筆忘煩憂，揮毫起詩情。

復(fù)前行。轉(zhuǎn)角處，有一片枯荷，寂靜地站立水中，沒有了華麗的花葉、嬌艷的外表，此刻她內(nèi)斂得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姑娘。也許她們還在回味、留戀去年夏天“接天蓮葉無窮碧”的繁盛，還是在等待今年“留得殘荷聽雨聲”的機會？可是成都今年的雨據(jù)說還沒下。抑或是夢想“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這樣的景象是見不到了。“卻是池荷跳雨，散了珍珠還聚”？也只有等待今年的盛夏了。

現(xiàn)在，無人見的，是那一片枯枝殘葉，在水中的寂寞。那繁華后的落寞、芳菲之后的凋零，是生命的嘆息，美的祭奠。真的是“因為有美，所以才有悲哀”嗎？還好，陪伴她的，還有流水，依依環(huán)繞，不舍晝夜。那“湖水一般的溫柔”，默默撫慰著芳心，告訴她：春天來了，夏天還會遠(yuǎn)嗎？美麗就在不遠(yuǎn)處等著你。即使你芳華不在，玉殞香消，終歸流水，我也會用我的全部溫柔來迎接你，把每一片花瓣、每一片葉子，洗凈、潤澤、撫慰，擁入懷中，永不分離。只要“在一起”，“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不也是一種生命中的大美？更何況，下一季美的輪回很快就要到了，“映日荷花別樣紅”，有的是你風(fēng)華絕代、再展芳姿的日子。

荷猶如此，人何以堪？英雄老去不能飯，美人遲暮不忍看，嗚呼悲哉，一次性消費，沒有輪回，不可期待。老譚也曾英雄自居，壯心千里，如今徒留一身傷痛，滿腹愁腸，足球不能踢，詩文不能作。奈何。時光最是無情，無論你是苦是樂，它只緩緩流過。

呆呆地看了許久，荷葉里也終究沒有等出花來，此時不是花期，我也不必妄等----花不開，或開，美總在那里，不急不徐。

悠然轉(zhuǎn)身，跟一池的蓮葉告別。在轉(zhuǎn)身的一瞬間，我眼睛分明能夠看到的、那在湖水中搖曳的，是周邦彥的荷----“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p>

從此，心中記住了那片荷，那個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