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參與國際公約是晚清政府近代民族主義意識形成的重要途徑,也是近代中國國際化發展之基本環節。在此歷程中,晚清政府逐漸改變孤立封閉和妄自尊大的傳統民族主義意識,轉而強調與世界的聯系和接軌。同時也要求防范和抵制外國侵略,追求國家主權獨立及平等。另外,還積極考量本土發展狀況,以免因盲目國際化而損害民族國家利益。這些訴求構成晚清政府民族主義意識之主要方面,兼具了近代民族主義反抗與建設雙重內涵。它既是順應國際化趨勢的產物,同時也在盡力避免國際化的一些負面因素,從而表現出了相對開放和理性的特點。而如何使民族主義和國際化保持恰當平衡至今仍是頗有意義的問題。
關鍵詞:晚清政府;近代民族主義意識;國際化;國際公約
作者簡介:尹新華,女,歷史學博士,湖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從事近代中外關系史研究。
基金項目:湖南省教育廳優秀青年項目“國際公約與中國國際化研究”,項目編號:12B083;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項目“北京政府時期中國參與國際公約研究”,項目編號:12YJC770066
中圖分類號:K2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3)06-0164-07
“民族主義”是一個歧義紛呈的政治術語。在中外關系維度下,民族主義主要是國家層面的。它是“以該民族及其國家為最終效忠對象的一套既定的思想、信念和行動”[1]。中國近代民族主義是在與西方列強的沖突和交往中逐步興起,有著豐富的發展面向。其主要內涵可概括為兩個層面:一是反對國外民族壓迫,維護國家主權,也即民族主義的反抗;另一是通過學習國外先進經驗,實現中國社會從傳統向近代轉變,也即民族主義的建設。其中,學術界在闡釋近代民族主義內涵和動力時著力強調的是民族主義反抗和外來侵略的刺激。事實上,除了外國侵略之外,近代中國也被卷入一股加強各國之間的聯系和接軌,并推動社會發展進步的國際化潮流之中。1而參與國際公約即是順應這一趨勢的重要體現。一般而言,國際公約是各國以相對平等方式協商達成的多邊造法條約。同時,它也是一種西方強國主導之下的國際化發展趨向。在接觸和參與的過程中,處于相對弱勢地位的國家自然會通過各種方式聲張民族權益,比如順應聯系和接軌的趨勢,反抗強權,講求發展多樣化等。故參與國際公約亦是中國近代民族主義意識形成之重要途徑。
晚清是中國參與國際公約,并逐步國際化的萌起階段,也是中國近代民族主義初步形成時期。在這期間,中國先后參與了約20項國際公約(包括后來修訂者)。在參與國際公約的過程中,晚清政府是思考、決策和實踐的主體,并且從建設和反抗兩個層面初步呈現了有著特定內涵的近代民族主義意識。本文主要以參與國際公約為視角,分析清政府在近代民族主義與國際化發展中的地位、狀態及特點,同時進一步揭示近代民族主義與國際化在交織發展中所呈現出來的復雜面向,爭取從國際化的角度更加全面地把握近代民族主義的豐富內涵。因此,對本論題展開研究能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以往研究中相對薄弱的缺失,對現今中國參與國際事務也不無借鑒意義。
長期以來,在處理與周邊民族和國家關系的過程中,中國封建王朝形成了一種孤立封閉和妄自尊大的民族主義意識。清政府入主中原后延續此傳統。但是,18世紀中后期以降,這種傳統民族主義意識便遭遇了多方位挑戰。到19世紀中后期,通過加強國家之間聯絡和接軌以促進社會發展漸成世界潮流。英國人甄克思更是于1900年在其所著《社會通詮》中明言:宗法社會“排外而鋤非種”。而當時軍國社會不同,“則以攙合為進種最利之圖”。[2](P18-19)這樣,在空前的國際化潮流中,清政府形成了一種民族危機感,并逐漸意識到只有順應這種趨勢,才能自強于世,也才能有效地維護民族國家利益。于是,清政府開始在外交體制、科教等方面逐步與國際接軌,傳統封閉自大的民族主義意識因此有所改變。在此背景下,清政府邁出了接觸和參與國際公約的步伐。國際公約屬于國際合作的范疇,它直接反映了各國之間相互依存加深和互動更加頻繁的發展趨勢。在參與國際公約的過程中,清政府突出強調與世界的聯系和接軌,從而進一步加速了其民族主義意識由傳統向近代的轉變。具體而言,有以下兩個層面。
首先,追求聯絡邦交,甲午戰爭后尤其強調進入近代國際社會,爭取為后者所認同。在傳統封閉自大的民族主義意識影響下,清政府曾自恃為世界統治的中心,講求“華尊夷卑”和“夷夏之辨”,因此對外并沒有建立近代意義上的邦交關系。不過,第二次鴉片戰爭后,追求邦交睦誼開始成為清政府參與國際公約的重要因素。而且,這樣一種需求,在參與看來對本國相關事業的發展并不是十分緊要,或對本國會有所牽制的公約時表現得尤為明顯。例如,對于較早加入的《國際海關稅則出版聯盟公約》,總署原本持抵拒態度,最終還是在1894年4月加入公約。其主要用意,正如總署照會所言,是通過加入該公約以“籌邦交友睦之誼”。[3]同樣,1904年簽署《關于醫院船公約》時,相對于具體的條款細節,外務部更看重參加該公約在形式上所帶來的聯絡意義。因此,在參與該公約制訂會議之前清政府便定下“以聯邦交而成善舉”的基調。[4](P16016-16019)
值得一提的是,甲午戰爭前,清政府在參與西方世界主導的國際公約時雖然追求聯絡邦交,但是依然固持東亞國際體系。之后,隨著傳統東亞國際秩序的徹底崩潰,尤其是本國國際地位的急劇下降,中國陷入空前孤立、低下的處境之中,并面臨全方位的生存危機。這樣一種局面使清政府形成一種自我反思和批判的巨大力量。因此,甲午戰爭后清政府在參與國際公約時,進而要求進入以西方國家為主體的近代國際社會。這在1899年和1907年兩次海牙保和會系列公約的參與決策上表現得尤為突出。在此期間,清政府突出強調的是盡可能“善與人同”簽署公約,這樣以后遇有其他各種公會或公約,才“不至見摒”。[5]而這也進一步帶動了清政府封閉自大的民族主義意識的轉變。
其次,學習外國先進經驗,接受國際規則或規范。在鴉片戰爭前后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因傳統封閉自大的民族主義意識的束縛,清政府對外國先進經驗和技術不屑學習,對于一些進步的國際規則或規范也持排斥態度。而在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后,清政府在對外事務交往中因循保守的一面逐漸被突破。其中,在參與國際公約的過程中,主要表現為嘗試學習外國先進經驗,接受國際規則或規范,從而在國際共同事務上與其他國家達成合作和接軌。清政府參與《航海避碰章程》就是一個典型的事例。當美國提議于1889年在華盛頓召開有關航海碰撞方面的國際會議時,清政府表現出了積極學習和接納國際先進經驗的態度??偫硌瞄T、海軍衙門及出使美、日、秘國大臣張蔭桓等各部門及其代表皆認為“防險救生章程于行海各船關系實為切要”,并強調要“揀派歷練妥實之員前往,必須切實考究,勿得徒托虛聲,是為至要”。[6](P7-8)會議最終形成的《航海避碰章程》于1897年7月1日起生效。清政府則是于1896年底照會聲明:此章程“各國多愿興辦,實為有益之舉,中國亦無不樂從”,先將“洋式兵船、商船”兩類“遵照如期開辦”。[7]另外,對于《改善戰地軍隊傷員境遇的公約》,清政府亦深切體會到中國在這方面沒有與國際接軌而帶來的問題,同時也一并看到該約在“文明對待傷病員”問題上的重要性,因此表現出積極接軌的意愿,甚至試圖通過“最簡單的方法”急速加入該公約。[8](P660-661)
毫無疑問,在對外關系的處理上,清政府傳統民族主義意識存在著明顯的狹隘性。它正如海斯批評近代西方民族主義的偏激和狂熱時所指出的那樣,是對本國抱一種“昂慢矜夸”的態度,對外國則是一種“鄙視或仇視”的態度。[9](P353)在世界聯系日漸緊密的趨勢下,這種地方性的自我封閉和排外的藩籬最終不可避免地會被打破。海斯亦謂:工業革命使得“民族間和個人間的彼此互靠格外厲害”,故而民族主義“也有補救的必要”,而近百年來日漸增多的以國際組織或公約為代表的“國際合作”即是補救民族主義的“工具”。[9](P340)遺憾的是,筆者并沒有從清政府身上發現這方面的戰略意識。即便如此,清政府通過參與國際公約而逐步國際化的實踐,是建立在民族認同和民族憂患意識基礎之上的。在這一進程中,清政府強調與西方加強聯系和接軌,既是對自身相對封閉和落后狀況的察知,也反映了它對西方先進的國際規則、規范以及“文明國”身份的認同。[10](P134)其中透露出的近代民族主義意識表現出明顯的開放性和時代性。不僅如此,清政府在這一過程中逐步與國際接軌,并將國際規則或規范內化。這不僅能推動相關事業的發展和民族國家利益的維護,而且能進一步推動其與世界聯系的民族國家形象的構建。
自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簽訂以來,國家主權獨立、平等成為近代國際關系中的基本準則。但晚清以降,外來軍事侵略以及不平等條約的束縛,使中國獨立、平等地位備受侵害。梁啟超指出,“民族主義者”,“其在于世界也,國之獨立”,“知他人以帝國主義來侵之可畏,而速養成我所固有之民族主義以抵制之,斯今日我國民所當汲汲者也!”[11]從這一意義上說,反抗外國侵略,捍衛國家主權是近代中國民族主義情緒表達的基本方面。國際公約的制訂及實施雖然更多地體現出了公正、平等的國際法準則,但仍無法擺脫強權政治和大國操縱的陰影。中國作為備受列強侵略尤其是深受不平等條約束縛之弱國,自然在這一進程中處于相對不利地位。在參與國際公約,逐步國際化的過程中,清政府以近代國家主權意識為基調,努力防范和抵制外國侵略,追求國家主權獨立、平等,從而進一步推動了其近代民族主義意識的發展。
首先,在參與公約的過程中,強調國家主權獨立原則。這里的國家主權獨立主要是指“國家在尊重別國享有固有權利的基礎上處理外部事務,不受其他國家控制和干涉的權利”,它“包括行使權力的自主性和排他性”。[12](P87)清政府這方面的國家主權意識通過兩種途徑顯示出來。一是在清政府內部的籌劃和決議中得以體現。譬如,在1899年參與海牙保和會時,清政府表現出了比較明顯的對外獨立意識。在接到會議邀請時,清廷原本對是否與會有所顧慮。后來,從俄國外交部來文知悉中國是否入約有自由決定之權,它便旨令總署“即派楊儒屆時赴會”。[13](P2262)另一是通過對外宣告的途徑予以表達。在1907年第二次保和會議訂公約期間,中國代表陸征祥就曾向大會聲明“中國有不置可否之權”,亦“有隨時陳議或請改之權”。陸氏認為有此二說,“一以示不受各國之范圍,一以留日后操縱之地步”,而且“微論有無陳議,可以隨時自由,即或贊或否之間,足征主權之在我”。[14](P818)從而明確表達了中國政府對外行使權力的獨立自主性。
其次,努力抵制公約議訂中出現的涉及不平等對待的條款內容,倡導主權平等原則?!度f國公法》指出,“就公法而論,自主之國,無論其國勢大小,皆平行也”[15](P37)。主權平等意味著“國家無論大小、強弱、貧富,無論采取什么政治、經濟制度,都應互相尊重,平等相處。任何只享受權利而不承擔義務的特權與平等權都是相悖的”;同時,主權平等也包括“任何有關人類生存和命運的大事、國家之間的矛盾和沖突應由有關國家平等地協商解決”。[12](P88)在參與國際公約的過程中,晚清政府對西方強國侵害弱小國家平等地位的行為也進行了堅決抵制,其中展露出了比較明顯的國家主權平等意識。
這里以清政府對待領事裁判權的態度為例。眾所周知,在與外國侵略者議訂第一批不平等條約時,清政府深受自大排外的傳統民族主義意識束縛,缺乏近代國家主權觀念,并且最后因此輕易地放棄了領事裁判權。不過,在1907年參與修訂《和解公斷條約》時,對于涉及領事裁判權的草案條款,清政府的外交代表卻是另一番姿態。在該約修訂期間,清政府對強制公斷有所期望,外交代表陸征祥“深冀其議之有成”,這樣“于東方一切違理越權、不正干涉可以稍資補救”。[16]但是,以英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卻提議將包括領事裁判權在內的治外法權排除在強制公斷之外。而且,英國代表為了讓該提案得以通過,聲稱“‘治外法權構成了他們國家主權的一部分”,因此 “絕不會同意對這種權力的侵犯”。[17](P115-116)顯然,它所講的國家主權是對國家主權原則所倡導的獨立性和平等性的異化,是強權決定的主權。這種民族利己主義,正如梁啟超在1902年所指出的那樣,可謂是建立在“強權”之上的“民族帝國主義”。[18](P6)其實是要避免東方國家援引國際公約,去挽回因領事裁判權而受損的國家主權。對此清方代表洞若觀火,他說:“慮及東方交涉未結各案,將遵新章徑交公斷,彼反無詞可拒也。因亟密授訓條,別增一款?!盵16]事實上,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后,清政府對領事裁判權的種種危害有了深切的體會,并為改進、收回這一特權做了各種謀劃和努力。這次會議期間,清方代表清楚地意識到該提案明顯違背國家主權平等原則并認為,如果該提案獲得通過,即“載諸四十五國公約,永成鐵案”,勢必會使之前中國為改進、收回領事裁判權的各種努力大打折扣。[14](P750)因此,清方代表多次發表抗議聲明,直斥“那個問題條款是專門針對包括我們在內的某些特定國家”,“包含著令人震驚的不平等”,故要求委員會“刪除該條款,以維護國際的公平與正義”。[17](P83,115)這些抗議直摘其隱,充分反映了清政府主權平等觀念的增強,從中尤能看出其民族主義意識由傳統向近代的嬗變。
總之,清政府在這里所表達出來的主權意識已初步涉及近代國家主權原則中的一些進步方面,這與其籌劃和嘗試修改不平等條約過程中所體現出來的國家主權意識遙相呼應,共同推進了中國近代國家主權意識發展的進程。而且,在參與國際公約期間,清政府也通過國際舞臺,以平等主權國家身份向侵犯這些進步原則的強權國家發出挑戰,并努力防范和抵制其中有可能或正在侵害中國主權的行為。與同時期呈現傳統民族主義反抗特征的義和團運動相比,參與國際公約是在國際合作和接軌的背景下,通過平等協商的方式,理性地展開維護國家主權獨立和平等的抗爭,這也是民族主義近代化發展的重要體現。當然,對于清政府在這方面的變化也不能高估。當時,在制訂國際公約的過程中,國際會議的提案以及公約條款初稿基本上是由西方世界或幾個大國壟斷的。這既是久已存在的國際格局,同時也是對弱國或小國話語權的侵犯。在這方面,清政府無力改變,只能在進入國際社會之初選擇默認、接受。另外,與20世紀20年代上演的廢約運動相比,清政府在參與國際公約期間的努力與抗爭則顯得比較零散,尚未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更沒有達到廢約運動所呈現的“較為完整的民族運動”的水平。1從這一意義上說,清政府的近代民族主義意識尚處于初步形成的階段。
三、在國際化過程中考量本土發展狀況
國際公約是要在國際化的趨勢下,為締約國和其他國家將來制訂共同且共守的行為規則或規范。出于國際共同性的需要,國際公約的制訂格外強調所訂規則或規范的標準化和統一化。從理論上說,它很難完全顧及各民族國家之間發展狀況的差異。因此,一些公約條款形式上雖然平等,但在事實上卻存在不平等,甚至會損害民族國家利益。晚清中國發展水平相對較低,且有自身文化積淀,在這方面感受頗深。曾受命清政府參與公約議訂的國際法專家董鴻袆在分析公約與中國的關系時謂:“我國與各國外雖平等,內不平權?!盵19]其背后即蘊含了兩層意思。一是國際公約的制訂及實施是以西方文明為內核的,自然它“肯定會比較有利于那些制訂規則和享有權威的行為體”[20](P402);二是面對同樣規定的公約條款,比之強國,弱國因其自身發展相對落后而受到的牽制顯然相對要更多。因此,在參與國際公約的過程中,為了避免因盲目國際化而損害民族國家利益,清政府必然要考量本土發展狀況,選擇延遲或拒絕加入某些公約,或選擇保留公約某項條款。這也成為其表達近代民族主義意識的重要方面。
其中,清政府考量本土發展狀況時,較多關注的是自身經濟發展水平以及法律法規頒布相對落后的事實。譬如,總署照允《航海避碰章程》時明確表示華式船只不受海上避碰規則約束,即是充分考慮到了航業領域中國漁船與洋式兵船、商船發展水平的差距,保留中寓保護本國漁船之義。另外,一些公約條款只是原則性規定,具體的操作還需要各國國內制訂具體的法律規范。考慮到本國法制落后于西方的現實情況,對于那些要求限期頒布國內法以履行條約的部分條款,清政府一般都是保留的態度。譬如,1906年各國會議形成的《改正紅十字條約》第八章就要求各國在五年期限內頒布專律以懲辦違約行為。中國外交代表陸征祥以及外務部、陸軍部、農工商部等各部門對該章進行了慎重討論,并一致同意對該章條款保留。外務部為此上奏清廷,指出:“所有懲辦違約辦法關系綦重,一經簽約即應按照五年期限先期頒布,現在中西通例一時尚未能編輯就緒,自未便預行畫押,致與約定年限有所妨礙?!盵21]該折奉朱批依議。到1908年清政府參與新修訂的《日來弗紅十字約推行于海戰條約》時,又以“新律尚未頒行”為由對第21條提出保留。[22]
另外,公約規定與本土文化傳統是否調適,這也構成了清政府考慮本土發展狀態的另一個基本方面。譬如,1899年各國籌議《推廣1864年日來弗原議行之于水戰條約》時,清政府外交代表楊儒認為紅十字標記與西方的宗教信仰有很大關系,而“中國文教不同未便沿用紅十字”,因此“當援土耳其、波斯、暹羅等國另擬字樣之例”對該款提出保留。他還提出,應遵照中國的傳統將“十”字“加兩畫寫成中華之‘中字,或加四畫寫成萬年之‘卍(佛教中寫法——引者注)字,以示區別”。[4](P15980-15981)這一建議得到清廷允準,外交代表在當年12月簽署該約時遂特意申明保留該款。事實上,白底紅十字標志之設置是掉轉瑞士國旗的顏色而成的,主旨是對紅十字發祥地瑞士表示敬意,其中并無政治或宗教因素。清政府雖然沒有認清這一點,但其在國際化的趨勢下試圖遵照本土文化傳統的民族主義意識,由此亦可略見一斑。
需要強調的是,清政府的上述民族主義關懷主要是立足本民族、本地方相關方面的發展狀態,來權衡中國履行條約義務的利弊。它與固守民族傳統或本土發展情況不變的傳統民族主義有所區別,是比較理性、務實的近代民族主義。事實上,雖然當時國際社會的聯系日趨緊密,并且在國際規則、規范等方面也逐漸接軌趨同,但具體到條約的履行仍是以民族國家為基礎,并不可避免地受到各民族國家經濟發展水平、法律法規以及文化傳統的約束和支配。一般而言,在條約必須遵守和內政不容干涉的國際法原則下,為了保證本民族利益不受侵犯,政府在決定是否參與國際公約時必須要顧及上述本土發展狀況,盡量避免雙方沖突。不考慮本身情況,盲目地全部接受國際規則或規范,只會導致民族獨立性的喪失,而且也會損害本國相關事業的發展,這也應該是各國在國際化過程中要力圖避免的問題。事實上,當時即便是強國,也往往遵從本國發展實況,對某些公約或公約條款做出保留。例如,前述《推廣1864年日來弗原議行之于水戰條約》,英、美等國在簽署時皆對第10條提出保留意見,主要原因便是該條“與本國律法不符,難以遵照辦理”[4](P15984)。在這樣一種情況下,中國發展相對落后,不可避免地會遭遇更多事實上的不平等。而當時國際社會規則或規范的制訂主要停留于形式上的平等,尚未像后來那樣出臺“普惠制”以照顧發展相對落后國家的趨向。因此,清政府在這方面的民族主義表達尤為必要。事實上,在拒絕或保留之后,清政府的一些做法也頗能看出其近代民族主義意識相對開放和靈活的一面。如對上述涉及紅十字標記使用的條款,清政府后來的態度也出現轉變。1906年簽署《改正紅十字條約》時,清政府比較清楚地認識到白底紅十字標志的設置并無政治或宗教因素,而且中國“于行軍醫院及衛生等隊”業已使用紅十字標記,故最終決定放棄對該標記使用條款的保留。外交代表陸征祥為此特致函瑞士政府,表示“愿遵守萬國軍中劃一標記,俾各國軍隊易于辨認以期一律”[23]。這表明,清政府在考量本土發展狀況的同時,也勇于接納國際規則或規范中的合理性要素。
結 語
晚清是中國近代民族主義初步形成的階段,清政府的近代民族主義意識即是其中重要一環。由上述可知,清政府沒有像同時期一些思想家那樣對近代民族主義進行宏觀的理論闡釋,也沒有像20世紀20年代中國政府那樣主導一場“較為完整的民族運動”。不過,在參與國際公約這一反映國際化趨勢的具體問題上,清政府表現出了近代意義上的民族認同、民族獨立、平等和民族憂患等意識,而這正是近代民族主義產生的基礎。其中,追求國家主權獨立、平等體現了近代民族主義對外御侮的反抗主題。而強調與世界的聯系和接軌、注意本土發展狀況則是突出在國際化的趨勢下,與世界加強聯系并向西方學習,接受先進規則。這是屬于促進社會發展進步的民族主義建設的范疇。可以說,清政府在這里將抵御西方侵略與學習西方兩個方面統一起來,而且其重心是學習西方,推動本國發展進步。這與國際公約本身強調相對平等意義上的國際合作和接軌的特質相對應,也符合當時世界聯系逐步加強和國際接軌程度逐步加深的國際化發展趨勢。
在近代民族主義的產生上,除了學術界眾所公推的外來侵略的影響之外,還應看到國際化發展趨勢逐步增強以及各國發展不平衡等深層原因。正是在這樣一種發展趨勢和發展現實的作用下,清政府在民族主義的建設上面臨一種兩難境地:一是為了更好地自強于世,有效地維護民族國家利益,必須要盡可能多地接受國際規則,并與國際接軌;另一是為了照顧本土發展狀況,又要對西方強國主導的國際規則或規范進行選擇性的吸收和借鑒。清政府的近代民族主義就是在這一困境中進行著艱難的抉擇,并表現出了相對開放和理性的特點。以迄于今,如何使這二者保持恰當的平衡,依然是一個極具現實意義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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