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中華文明的核心標志是官僚制,它的純形式在唐宋時期已經成熟。西方的現代化始終伴隨著引進中國官僚制的運動,與其資本主義和民主的發展并行。沒有官僚制的引進就沒有西方現代文明的興起?,F代文明是由資本主義、民主、官僚制三者結合而組成的一個平衡結構,單面發展的官僚制只能是“舊制度”。中國的未來前途在于形成一個平衡的現代文明結構,努力向世界文明的中心邁進,而不是復興作為舊制度的中華文明。
關鍵詞 中華文明 官僚制/集權官僚制 西方的興起 現代文明中華文明與世界現代文明究竟是什么關系?學術界對這個問題始終沒有作出客觀正確的回答。近代以來的知識傳統不斷地告訴人們:現代文明是從歐洲中世紀社會母體中發育出來的,是西方的傳統文化與歷史的產物;相比之下,世界其他地區的傳統文明則對現代世界文明沒有什么貢獻。這一西方中心論的觀點至少在馬克思的時代就已經很牢固了,以后沒有發生任何的改變。
一個錯誤尚未得到反省,另一個錯誤卻日益盛行。改革開放30多年來,中國取得了翻天覆地的經濟社會發展成就,GDP也在2010年超過日本而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與此同時,美國和西歐國家自2008年陷入金融和債務危機至今未擺脫困境。面對這個局面,一種認為中華文明將要取代西方文明的論調不脛而走。中國威脅論、中國模式論以及種種猜測和預言充斥在各類文章和著作中,匯成了一股不小的令人迷茫的思潮。
中華文明的標志
本文所說的“文明”是指與人類理性發展相關的那些因素,比如科學知識、技術知識、個人與社會組織的交往方式、程序、禮儀、社會的秩序、經濟和政治的制度,等等;而“文化”則是指人們在特定自然環境下所形成的各種語言、膚色、生活習慣以及宗教、藝術、道德等價值觀念。①現實中,文明與文化的因素常常結合在一起,二者相互支撐、相輔相成。
“中華文明”當然是指中國幾千年來形成的傳統文明。在談到這個問題時,有人可能首先會想到道家、儒家的思想體系。但按照本文的概念區分,這些不屬于文明而屬于文化。它們是思想觀念的形態,起到對文明因素的輔助和支撐作用,但并不等同于文明因素。在西方興起的過程中,中國的傳統文化因素也對其產生了重要影響。
著名的美國漢學家費正清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很顯然唐宋時期以至馬可·波羅時代的中國就其幅員和成就而言都比同一時期中世紀的歐洲要文明得多。作為一個標志,可以看出在長期的歷史發展過程中有多少主要的成果從中國傳入歐洲,而不是從歐洲傳入中國:首先是經過中亞直到羅馬的絲綢貿易;其次是來自中國的一大批發明——傳播文化的紙和印刷術、便于保持潔凈的瓷器、漢代軍隊所用的弓箭、鑄鐵、運河的閘門、手推車、在海上行船的舵、航海用的羅盤、火藥以及其他各種發明。與這些物質文明相對應的還有中國的先進的官僚政府形式,其中包括文官考試制度,更不用談像繪畫這樣的藝術了。”②這里除了繪畫藝術屬于文化范疇外,其他都屬于文明范疇。
在費正清所列舉的這些文明要素中,什么是可以作為中華文明的標志性要素呢?自然科學和技術盡管十分重要,但只有在比較原始的文明中才被作為標志。盡管西方自英國工業革命以來發生了多次科技革命,但我們總是把資本主義和憲政制度作為西方現代文明的標志,而不是把飛機、大炮、航空母艦等作為它的標志。制度的文明因素要高于自然科學和技術的文明因素。因此,在費正清所列舉的這些文明要素中,最重要的是官僚制。
官僚制不是中國的特產。凡是在人數眾多并需要為共同目標而組織起來的地方,就有發展出官僚制的可能。在世界歷史上,除了中國的官僚制之外,還有很多其他的官僚制。但由于發展程度較低,其他的官僚制均沒有成為其文明的標志。在有記載的歷史上,古埃及形成官僚制的時間最早。它自公元前3200年開始,歷經整個法老時代。各代法老的王朝都是高度中央集權的,法老是最高統治者,由中央分派各省總督以統治全國。古埃及在公元前641年被阿拉伯人征服,公元前332年又被馬其頓占領。沿著這個線索,古埃及的官僚制傳承到羅馬帝國(前27年~395年)。這是一個斷斷續續的發展過程,到羅馬帝國時期官僚制發展水平也不高,遠遠不能與當時的中國相比。而在羅馬帝國解體之后,這一條發展線索也就斷了。
另一條線索是中國。官僚制在中國獲得了持續的發展。一些學者經常提到的印度莫臥兒王朝(1526年~1857年)、奧斯曼帝國(1299年~1922年)以及波斯(伊朗)的官僚制,這些政權由成吉思汗后人建成,它們是中國官僚制的對外推廣,均屬于中國線索的延伸。
中國早在有文字記載的商朝時期(約公元前17世紀~前11世紀)就有一定發達程度的官僚制體系。商王下面最高的官職為“宰”和“尹”,相當于后來的丞相。下面的官職分內廷官和外廷官,內廷官管理商王私人和宮廷的事務,外廷官系統主要是分封到各個方國的首領,如侯、伯、男等不同等級。西周(公元前1046年~公元前771年)基本上承襲了商朝的制度。周天子將各個庶子分封為各地諸侯,然后逐級分封,形成了天子—諸侯—卿大夫—士這樣一個等級森嚴的中央集權體系。不僅如此,西周還把官僚制的網絡延伸到基層,把農民和家庭按照一級管一級的官僚制方式組織起來。當然,西周官僚制還屬于早期形態,盡管它深入到草根層面,但它從上到下都是與家族血緣系統混合在一起的。
春秋戰國時期形成了諸侯爭霸局面。由于各諸侯國經常處在激烈競爭甚至戰爭的環境之下,不得不想方設法提高本諸侯國管理的理性化水平,從而促進了官僚制的進一步發展。在這個時期,根據軍功、才智、所熟悉的業務等安排職位成為流行的做法,這大大地削弱了官僚制中血緣關系的譜系。不斷的戰爭也促進了各諸侯國軍隊科層化編制的發展,同時,國家的稅收制度、徭役制度也與官僚制并行發展。
秦國的兩次商鞅變法可以說是對當時各諸侯國所發展的官僚制經驗的匯集。他實行獎勵軍功,廢除貴族特權,推行縣制,廢除井田制,統一度量衡,實行軍銜制,甚至還為了更好地征兵和收稅而推行解散大家庭而令其分成小家庭的政策。商鞅變法使秦國的經濟實力和軍事實力迅速提升,從而打敗其他諸侯國而實現統一。秦在統一六國之后將其模式全面推廣,不僅實行郡縣制,也按照職能分化原則而組成了復雜的官僚系統,設置了管理政事、軍事、稅收、屯兵、城市警衛、谷貨、手工業等不同領域的官職和機構。秦以后官僚制的發展基本都是對這個大框架的修補和完善。
秦統一后的中國具有現代國家的一些特征。統一的權力中心、統一的國家軍隊、統一的稅收制度和法規、科層化的官僚體系和郡縣制的地方管理等,使秦朝的政治體系和現代國家的集權很相似。這樣的集權國家體系,歐洲是從絕對主義時期才開始發展的,日本則是在明治維新之后。1896年,譚嗣同《仁學》所述的“中國兩千年來之政,秦政也”是一句客觀的描述。但是,譚嗣同以及許多其他抨擊秦以來的中國政治的仁人志士并沒有搞清楚為什么這個體制能夠存在這么久。秦以來的集權官僚制之所以長期存在,其根本原因不在于中國人具有所謂的“奴性”,也不在于儒教倫理的灌入,而在于這個官僚制是人類理性發展的結晶,是一種高級的管理技術而不可拋棄。認識不到這一點,也就很難找到走出集權官僚制歷史怪圈的路徑。
當然,秦漢時期并不是中國集權官僚制發展的頂峰。直到隋唐時期科舉考試制度建立之后,它才達到最完善的境界。對此,馬克斯·韋伯評論道:“中國是一個最排他性地把等級的特權置于傳統和正式獲得證書的文學教育上的國家,因此,就此而言,它在形式上是特別現代的、和平的和官僚體制化的社會的最完美的代表,一來是這種俸職的壟斷,另外它的特殊的等級的分層化,處處都是建立在獲得證書的教育的威望之上的。”③
官僚制在中國歷史上的發展程度超出通常的估計??梢哉f,它的抽象形式或曰“純形式”(一般形式和基本原則)與目前世界上流行的官僚制沒有什么區別。基于西方中心論的偏見,韋伯雖然高度評價了中國的官僚制,但他認為中國的官僚制不是現代官僚制。在《經濟與社會》一書中,韋伯概括了現代的“法理型官僚制”和官員的一些必備特征,如官員服從法理權威,在“公”和“私”之間有明確的區分,有明確的等級制,定期拿到貨幣報酬,薪水以職位的高低而不同,可以得到退休金,官員以作官為職業,根據年資或功績晉級,在工作時必須服從控制和紀律等。④韋伯對現代法理型官員的特點的這些概括,除其中的“貨幣”支付報酬在早期由于制幣技術和黃金白銀支付能力的限制,而往往采取租稅替代外,其他所有特點在中國很早就一一存在。克里爾(H.G.Creel)指出,幾乎韋伯所概括的現代理性官僚制的所有特征,在公元前2000年的中國就已經存在了。⑤
官僚制是一種技術,或者說是一個技術系統。就像其他所有的技術一樣,它是價值中立的。弓箭槍炮可以被不同的人使用,官僚制也可以被不同的目的所使用。它可以被軍隊、企業和國家所使用,也可以被大的販毒集團所使用。它可以創造奴隸制、個人獨裁、極權主義、軍國主義、理性的資本主義、官僚資本主義、國家社會主義、民粹主義、權貴制度等不同的社會形式。
很多學者受到馬克斯·韋伯影響,習慣于把中國歷史上官僚制稱為“家產官僚制”,因為它是與家長制的皇權體系結合在一起的,這種稱謂有其道理。在這個體制下,皇帝把整個國家財富及臣民都看作是自己的家產,經濟社會生活及文化活動等均以官僚制的方法管理起來。唐宋時期,隨著官僚制的成熟,政府對經濟的控制也大為擴展。不僅土地國有原則和政府壟斷鹽鐵買賣的古老傳統沒有改變,政府對礦產開發、手工業生產、市場貿易、外貿等的壟斷和控制也大大加強。甚至對城鎮的集市規劃和管理,其嚴格程度也不亞于現在的北京、上海等城市的城管,只是那時沒有手機和汽車這樣的交通通訊工具。這種官僚制經濟模式顯然限制了個人自由和社會自主,阻礙了中國的資本主義發展。但另一方面,它提供了統一的度量衡、統一的貨幣、統一的國內市場、統一的法規、穩定的社會秩序等,這些又恰恰是唐宋時期的經濟發展水平在當時世界上遙遙領先的制度原因。
西方現代化進程中的官僚制運動
在西方興起的問題上,以往的解釋基本都是西方中心論的:西方的現代化是內源性的,西方現代社會是從其封建社會的母體中發展出的;無論是資本主義還是自由民主制度,都是自古希臘—羅馬—中世紀的歐洲文明傳統中發展出來的。這種觀點好像早已成了定論,人們不加懷疑地接受它、反復論證它和傳播它。
馬克思的觀點同樣是西方中心論的。馬克思忽視了在西方興起之前世界各地區之間的文明交流。他認為世界歷史并不是以前就有,而只是工業化和現代資本主義的產物,因為以往受到了“交通工具”的影響,世界各地沒有聯系起來:“世界史不是過去一直存在的,作為世界史的歷史是結果?!雹藓髞淼鸟R克思主義學者繼承了馬克思的這個思想,與他們所反對的資產階級學者別無二致地宣揚西方中心論。就像弗蘭克指出的:“在‘西方興起和‘資本主義的發展問題上,馬克思主義經濟史與其‘資產階級對手一樣持有歐洲中心論,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⑦
然而,長期被當作定論的西方現代化內源性說僅僅是一個神話或編造。作為人類歷史上一次革命性社會轉型的現代化運動,它從一開始就是世界性的進程,在世界范圍內聚集文明因素。前面引用的費正清的一段話,說明一些西方學者看到了中國的大量文明元素被西方現代化所利用的事實。不過,費正清是在研究中國歷史而不是世界歷史。所以,他只是列舉了一堆事實,并沒有對西方興起的原因作進一步的分析。在列舉這些事實之后,他馬上轉向介紹耶穌會教士在中國的文化傳播活動了。
從世界歷史的角度看,如果像費正清所說的那樣,“唐宋時期以至馬可·波羅時代”,歐洲已經吸收了中國的以四大發明為核心的眾多技術和官僚制,那么馬可·波羅并不是這個吸收過程的結尾,只是一個新的開始。此后歐洲對中國的文明吸收可以說是以制度文明為主,即引進和推行中國的官僚制。這是一個經歷數百年的文明融合過程,與西歐的資本主義和民主發展交叉在一起并相輔相成。
對于處在中世紀封建主義狀況下的歐洲各國而言,要想獲得新的文明進展,最重要的事物不是某項科技創新或某個人文思想流行,而是克服其四分五裂的封建主義狀態。西方中心論者只強調資本主義和民主這兩個因素在西歐的成長,因此,他們十分重視對歐洲中世紀晚期的城市運動興起的研究,因為自治城市既是資本主義又是民主的重要發源地。其實,歷史說明這兩個因素在歐洲的發展受到了封建主義的限制,不斷呈現出由盛到衰的生命周期性的循環運動。在四分五裂的封建主義環境下,到處是阻塞、關卡和壁壘、隨意的稅收和沒收、水陸強盜的掠奪,這使資本主義很難發展起來。民主因素的命運也是同樣,它與封建主義四分五裂的社會模式聯系在一起,只是在這個框架下的發展,難免要隨著它所依附的封建單位而生生滅滅。
西方資本主義的興起是同中央集權國家的建立并行的。這個問題在馬克斯·韋伯的著作中得到了反復的強調。集權的國家、統一的稅收制度、統一的法律、統一的市場、統一的貨幣、統一的國家軍隊,等等,這些不僅是現代資本主義發展的必要條件,也是現代民主(憲政民主)發展的必要條件。在推動西方興起的各種要素中,常常被忽視、貶低或否定的官僚制的發展,恰恰是最關鍵的因素。
中國的官僚制向歐洲的傳播是由蒙古人侵入歐洲開始的。蒙古人侵入歐洲的另一個作用是打通了歐亞大陸之間的聯系通道,使各種民間交往得到了空前加強。馬克·波羅1275年到達中國元朝首都,1299年以意大利文出版了《馬克·波羅游記》。這部游記所描述的中國的城市、風俗、制度和人們的生活,被當時落后的歐洲人認為是編造的神話故事,以中國人對待《西游記》一樣的興趣傳播,在馬克·波羅逝世前就被翻譯成所有的歐洲文字。但隨著以后傳教士、商人以及各種官方使團的交流活動不斷地增加,歐洲人很快相信了東方存在著一個天堂般的中國。
歐洲人當年對中國的崇拜可能遠高于今天中國人對美國的崇拜。這一中國熱延續了將近五個世紀,一直到法國大革命時期也沒有完全結束。他們不僅羨慕中華帝國的物質文明、文化思想,更欣賞中國的集權官僚制度。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著名的政治思想家馬基雅弗利(1461年~1527年)的《君主論》、英國政治家兼哲學家霍布斯(1588年~1679年)的《利維坦》等著作強調加強君主權力和國家集權,可以說都是受到了中國官僚制的影響。接著,德國的哲學家、數學家萊布尼茨(1646年~1716年)在著作中對中國的經驗科學和文化制度推崇備至。到了18世紀法國啟蒙運動時期,伏爾泰是崇拜中國的一個突出代表,不斷地夸贊中國制度和孔儒思想。另一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1689年~1755年)是三權分立說的創立者,他在《論法的精神》中對中國進行激烈的批評。不過,他所批評的只是中國人不講誠信和奸商欺詐的風俗,而對于中國的政治模式還是加以贊揚:“東方各大帝國有一個訓條,即蠲免受災省份的賦稅。這個訓條,各君主國家應好好采用?!雹唷霸诮⒅苯诱鞫愔贫鹊膶V茋依?,人民幸福得多;波斯和中國就是明證?!雹岱▏藢χ袊瘷嘀频某绨葜钡椒▏蟾锩耙矝]有減弱。托克維爾寫道:“我毫不夸張地說,沒有一個人在他們的著作的某一部分中,不對中國倍加贊揚?!谥袊瑢V凭鞑怀制?,一年一度舉行親耕禮,以獎掖有用之術;一切官職均經科舉獲得;只把哲學作為宗教,把文人奉為貴族??吹竭@樣的國家,他們嘆為觀止,心馳神往?!雹?/p>
在西歐,引進中國官僚制最直接、深入的是法國和德國。早在1789年法國大革命之前,法國已經很多地引進了中國官僚制。路易十四(1643年~1715年在位)是法國絕對主義運動的一個代表人物,他一邊推行重商主義,一邊加強中央集權。他對中國清朝的康熙皇帝(1661年~1722年在位)贊賞有加,在紅衣主教幫助下參照中國模式大步推進中央集權。德國的現代化一直落后于英國和法國,普魯士的大選帝侯(1619年~1640年在位)建立國家軍隊的行為可以看作德國集權官僚制運動的開始,此后一直到俾士麥統一德國(1871年)。德國也最先把中國的科舉考試搬到西方而改造成現代文官考試制度。
在世界現代化研究中,英國經常被當作漸進發展的例子,也被看作是內源性現代化的典型。這其實是具有誤導作用的片面認識。在資本主義、民主與官僚制的同步發展上,英國并不是例外。同法國和德國相比,英國的官僚制發展道路有一些特殊。英國原來的封建化程度沒有法國和德國那樣嚴重,國王的集權也伴隨著早期議會制度而有所發展。1215年,貴族通過戰爭強迫國王簽訂了《大憲章》,這個憲章限制了國王對貴族的收稅權,承認了教會和自由民的一些權利,在17世紀它被作為英國君主立憲制的法律根據。但在當時,《大憲章》的出臺并不意味著國王集權的結束,而是集權運動的新的開始。1337年至1453年英國與法國的百年戰爭,不斷地提出加強王權國家集權的需要。從都鐸王朝(1485年~1603年)到伊麗莎白一世(1559年~1603年在位)的一百多年間,歷代王朝都在大力推進中央集權。為了集權,國王禁止貴族畜養家兵,解散貴族家族團,摧毀貴族的城堡和關卡,把國王的軍隊布置在全國要塞,盡管不是大規模的常備軍,卻明顯具有集權國家的軍隊的特點;建立起了以國王為中心的官僚制系統,根據才能和貢獻選拔官員。為了加強集權,亨利八世到伊麗莎白一世還發動宗教改革,使英國擺脫羅馬教廷控制。英國的集權運動并沒有到此結束,直到1649年至1658年克倫威爾實行軍事獨裁統治,又一次打擊貴族并加強了國家集權。
在英國官僚制度發展的過程中,另一個值得重視之處就是它與私有制度的關系。在《大憲章》制訂之時,英國的土地私有制度遠遠比當時的中國落后。教會占了大量的土地,而各個貴族的土地也是屬于公有性質的領地,他們只享有收稅權。在《大憲章》之后國王加強集權的過程中,貴族們最早提出領地私有化而作為交換條件。始于15世紀的圈地運動是有這個背景做鋪墊的。到亨利八世和伊麗莎白一世時期,宗教改革沒收了教會的土地,掀起了土地自由買賣的高潮,私有制度也正式確立。
現代文明與“舊制度”
盡管西方的興起始終伴隨著引進官僚制的過程,甚至可以說沒有官僚制就沒有現代資本主義和民主的發展,也就沒有西方的興起,但是,官僚制常被看作一種舊制度。托克維爾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中所說的“舊制度”就是指從中國引進的、滲透法國社會而消滅了社會自由的集權官僚制度。
作為一種純形式,官僚制本身并無好壞之分,它的現代化進程也不是一個由舊變新的過程。官僚制既然作為一種技術可被不同的目的所使用,它的價值后果也是與其他因素結合而產生的。以往在考察現代文明的特征時,最流行的觀點是強調資本主義和民主這兩個要素,而馬克斯·韋伯則把官僚制強調到和資本主義一樣重要。如果結合起來看,就有三個要素:資本主義、民主、官僚制,是這三者的結合而建構了現代文明大廈的框架。
這三者都是人類理性發展的產物。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它們的傳統社會中都能找到這三個方面因素的痕跡,只是發展程度上存在著很大的差別。中國很早就把官僚制發展到成熟的程度,而西方則在中世紀晚期更多地發展了資本主義和民主的因素。引進官僚制后,三者在西歐達到聚集,經過長期的融合與細節發展,人類的現代文明誕生了。而在沒有發生結合之前,或者融合不好時,那么這三個因素就會與封建主義的殘余因素結合,因此表現出各種原始性和病態性的特征,整個國家也沾滿舊制度的色彩。
法國自路易十四推行絕對主義以降就長期處于這種病態之中。大量貴族特權和習慣繼續保留,官僚制雖說促進了商業資本主義的發展,但卻也幫助了王權國家對經濟的控制和掠奪。諾斯和托馬斯指出,“國家控制已演進到常常涉及一個行業的生產過程的一切細節的地步”。資本主義、民主、官僚制這三個因素具有相互對立性,官僚制的過度發展會導致另兩者受到抑制。中國傳統思想中不乏自由、民主這些發端于人的本性的元素,但它們的發展卻受到早熟的官僚制的抑制。
官僚制的單面發展就會走向舊制度,這在后來的歷史中也得到證實。法國、德國、英國等國家的官僚制建立,只是屬于世界現代化進程中的第一波官僚制運動浪潮。后面還至少有兩波大的浪潮。
第二波官僚制運動浪潮在一戰前后的德國醞釀,1930年代在蘇聯建成計劃經濟模式后達到高峰,二戰結束后這個模式向歐亞更廣大地區推廣;第三波浪潮開始于1945年英國工黨上臺,隨后在20世紀60至70年代歐美進入福利國家而達到高峰。這兩波浪潮的程度不同,表現也不一樣。第二波浪潮是官僚制這一獨塊巨石的發展,它消滅了資本主義因素,也拋棄了憲政民主因素。第三波浪潮則是伴隨著民主的繼續發展而進行的,選票作為一種強大力量不斷地推動國家權力擴大以提升福利制度。
由于官僚制的片面發展打破了現代文明的內在邏輯結構,這兩波浪潮均帶來了不好的后果。蘇聯模式明顯是一種倒退。蘇聯計劃經濟模式無非是中國唐宋時期的官僚制經濟的一種極端化形態。西方國家的福利制度更沒有超出中國傳統官僚制經濟的范圍。它通過把部分產業國有化、大量增加稅收、限制私人財富增加等辦法把錢集中到政府手中來搞福利制度,這些也只是救濟貧困或殺富濟貧之類行為,在中國歷朝歷代都很流行,只是技術細節上有所不同。第二波和第三波浪潮說明,一旦官僚制片面發展,現代文明的平衡結構就會被打破,官僚制本身也顯露出其舊制度的特性。
現代文明不是從個別現代性因素發展出的,而是人類理性因素的聚合。一些基本的理性因素發端于人類本能,不是現代才有的,往往具有上千年甚至幾千年的歷史。比如資本主義,馬克思把資本主義看作是封建社會之后的一種社會形態,它與大機器生產和特定的上層建筑聯系在一起。如果把資本主義看作資本積累、投資、雇工牟利等行為,它早就存在了,甚至在原始的部落中也能夠找到它們的一些痕跡。所以,馬克斯·韋伯說資本主義古已有之,而弗蘭克等依附論學者也認為資本主義至少有五千年的歷史。同樣,民主的一些因素在古希臘、古羅馬就存在,在部落制度甚至在海盜團伙中也能發現原始民主的各種形態。至于官僚制,前面已經作了相關說明。
總之,這三個因素并不是隨便創造和改變的。它們以人的本能和本性為基礎,以理性為燈塔。在傳統社會的歷史上,它們在不同民族分別獲得了不同程度的發展,而人類現代化進程則是把它們聚合起來而形成一個合理的結構。
這個結構當然是處在動態中或不斷運動的。它隨著科技、社會、文化等的發展而不斷被打破、不斷地重建。同時,最佳結構的形成也需要與各國不同的自身條件相結合。二戰以前,它在西歐、北美達到較好的結合,而在二戰后的一個時期內,由于歐美福利國家對資本主義的抑制,它在東亞NIEs(新興工業化經濟體,指日本和“四小龍”)地區達到較好的結合。東亞NIEs自1950年代以來大力發展私有經濟,成為當時世界上最資本主義的地方,而西方則在福利制度下朝著相反的道路邁進。東亞的經驗提醒了西方,1980年開始的“里根—撒切爾革命”(新自由主義改革)其實是糾偏行為。新自由主義改革給西方國家帶來20多年的新發展。近年來,一些學者以批評新自由主義為風尚。但2008年以來的美國金融危機和歐洲爆發的債務危機卻說明,西方國家制度結構的不平衡問題主要還是因為官僚制(國家)的因素突出了。由于經濟和科技的進步是無止境的,我們很難預測人類遙遠未來的景象。但就目前所觀察到的情況看,福利國家對經濟自由的壓制是不可取的。
現代文明的這個邏輯說明,我們常說的“中華文明”是官僚制單面發展的傳統文明,是“舊制度”。即便是發達國家,官僚制單面發展或政府功能過度擴展也難免會導致向舊制度的復歸。清末以來中國現代化一步三折、進展緩慢,其原因是單面發展道路行不通卻又不能很快建成新的結構。中國目前的巨大成就,是在改革開放30多年對以往單面發展道路的不斷糾偏的基礎上取得的。中國大陸從東亞NIEs中學習了很多東西,但目前遠沒有達到它們那樣的資本主義、民主與官僚制三者的結構平衡境界。這個結構缺陷很容易理解:我們有的別人也有,別人有的我們卻沒有。中國大陸的增長數字比當年的東亞NIEs高出很多,但發展的效率卻低了很多。這雖與中國大陸人口眾多、原來的底子薄有關,深層的原因還是我們目前的文明結構雖說脫離了蘇聯模式那種極端形態,卻也只是回縮到唐宋時期那種溫和的官僚制經濟狀態而已,與現代文明所要求的合理結構有很大差距。目前,諸多突出的現實問題,如創新弱、環境污染、貧富差距、官員腐敗、社會道德滑坡,等等,都可以在這里找到原因。
結語:一個地理概念
在古代世界,由于馬克思所說的“交通條件”的限制,形成了埃及文明、古希臘羅馬文明、印度文明、中華文明等不同的文明圈。在同一個文明圈內,又有中心地區和邊緣地區的分別。歷史上的朝鮮半島和越南等地區接受中華文明很深,甚至朝鮮半島經常被看作是“比中國還典范”的儒教國家,這樣,它們的傳統文明屬于中華文明的范疇。在羅馬帝國時期,西歐地區屬于羅馬帝國的邊緣地區,它們也只能劃歸羅馬文明的范圍。古印度文明的中心地區和邊緣地區的關系也是同樣情形。
現代世界文明則是在打破原來的地理隔閡的基礎上產生的。它是世界性的,并不斷地加強其普世性的特點。我們不能把現代文明分為“美國文明”、“英國文明”、“日本文明”、“韓國文明”等,這樣的稱呼是很荒唐的。現代文明把全球納入一個體系中而分為中心地區和邊緣地區。中心地區不僅聚集了世界范圍的理性因素,而且具有繼續吸收各種新因素的能力。相比之下,邊緣地區則長期不能形成現代文明的平衡結構,也無吸納新因素的能力。當今世界存在的主要沖突,不是亨廷頓所劃分的幾個文化圈之間的沖突,而是世界文明體系內部的沖突,即中心地區和邊緣地區之間的沖突。這個沖突背后是資本主義、民主、官僚制三者的結構平衡運動。在這個運動中,有的國家可能從世界文明的中心跌落到邊緣,有的國家也可能從邊緣上升為中心。
這就是說,原來的地理概念已經發生了變化。盡管中國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在世界文明體系之內,中國尚屬邊緣地區。這種格局當然不是固定的,中國將會在未來某個時候實現崛起,甚至在政治、經濟、技術、文化上占據世界高點。即便如此,那時高度發達的中國文明只能被看作整個“世界文明”的一個中心地區,而不適合稱為“中華文明”。
注釋
作者曾經根據這個思路對文明與文化這兩個概念作過比較詳細的區分。參看尹保云:“‘文明、‘文化與二十一世紀的東亞”,《北京大學學報》,1998年第4期。
[美]費正清、賴肖爾:《中國:傳統與變革》,陳仲丹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47頁。
[德]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下卷),林榮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373~374、278~29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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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 編∕樊保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