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斯文”：大國崛起的當務之急

彭國翔

何謂“偉大”之“大”

改革開放迄今，中國的經(jīng)濟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與之相應，中國的軍事發(fā)展在國際上也不容忽視，甚至成為舉足輕重的力量之一。在一定意義和程度上，晚清以來中國人一直追求的“富強”可以說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就經(jīng)濟上的“富”和軍事上的“強”而言，中國大體已經(jīng)位居“超級大國”之列。于是，近年來“大國崛起”一詞為國人津津樂道。在“眾口喧騰”之下，中國作為“大國”的崛起，似乎已然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因此，這一點如今似乎已成定論而不再成為一個“議題”。可是，中國真的“崛起”為一個“大國”了嗎？我們究竟應當怎樣理解“大國”之為“大”呢？

中國有足夠大的地理面積，有世界首屈一指的人口。如今，再加上經(jīng)濟和軍事這“富”與“強”兩方面的因素，大之為大，似乎毫無疑問。但是，如果大國之“大”更多地應該被理解為“偉大”之“大”（Great），而不僅僅是“強大”之“大”（Big and powerful），那么，在土地之“廣”、人口之“眾”、經(jīng)濟之“富”以及軍事之“強”以外，是否還有其他重要的因素應該包含在內(nèi)呢？

歷史上的中國，一直都被世界上的他國視為“大國”。甚至到了晚清，中國由于軍事上不斷的失敗，由“強”變“弱”，割地賠款，相應地由“富”轉(zhuǎn)“貧”，中國一時間在世界上也仍未喪失其大國的地位。何以如此？因為在歷史上，中國之“大”，或者說在世界其他民族心目中的“偉大”，從來依靠的都不僅僅是土地之“廣”、人口之“眾”、經(jīng)濟之“富”以及軍事之“強”，除了這些因素之外，還有極為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文化與文明之“文”。

這里所謂文化與文明之“文”，指的不僅僅是物質(zhì)方面的成就，更是精神方面的造詣，即以“仁義禮智信”為其核心價值與內(nèi)涵的人文修養(yǎng)。一個缺乏人文教養(yǎng)的民族，很難在物質(zhì)方面取得燦爛與輝煌的文明。歷史上，中國之為“大”國（偉大之國）、“中”國（天下中央之國），靠得主要都不是武力與財富的征服。反過來，即使中國一度為異族武力征服，最終的結(jié)果，也還是異族建立的政權(quán)被中國傳統(tǒng)文化“斯文”之“大”所“化”。所謂異族，也都在這種“大而化之”的過程中，逐漸融合成為中華民族的組成部分。一句話，歷史上中國之所以被視為“大國”，更多地是由于中國在文明程度上備受世人矚目的成就。

“偉大”之“大”，當然不能只講“文”，置“富”和“強”于不顧。“落后就要挨打”這個簡單的道理，國人自晚清以來早已因切膚之痛而有了深刻的“體知”。也正因此，自那時起，“尋求富強”就一直成為中國有識之士追求的目標。但是，如果只把“富”和“強”作為大國之“大”的唯一內(nèi)涵，忘掉了大國之“大”還應有“文”這個重要的方面，就不能不說是“一葉障目”而“不見泰山”了。如今，中國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一定程度的“富強”，在此情況下，中國要想真正在世界上建立一個“偉大”之“大國”的地位，而不僅僅是作為財富和武力意義上的“超級大國”，就尤其不能不認真思考如何重建中國文化與文明的“斯文”這一問題。

重建“斯文”之必要

所謂“重建”，自然意味著“斯文”已經(jīng)不再。晚清以來，在日益強化的激進反傳統(tǒng)主義潮流沖擊之下，以“仁義禮智信”為核心價值和內(nèi)涵的“斯文”，不斷“掃地”，到了20世紀50～70年代，在神州大地幾乎被鏟除殆盡。然而，“西天取經(jīng)”的結(jié)果，并未實現(xiàn)國人尤其知識人所向往的“大同”世界。只有在檢討“極左”思潮并實行“改革開放”之后，中國才重新步入正軌，逐步達到了“小康”之境。而在漸趨“富強”的同時，國人缺乏“斯文”所暴露出來的問題，日益嚴重。種種“無禮”的行為，部分國人或許已經(jīng)司空見慣，但在海內(nèi)外稍有文明教養(yǎng)的人士看來，未免觸目驚心。這里，筆者想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舉兩個例子。筆者分別在2004年和2008年和家人一道游覽過美國加州的Disney Land以及佛州的Disney World，兩處游客都很多。在晚間放煙花的節(jié)目之后，曲終人散，大家都很自覺地將廢棄物丟入垃圾桶（往往還是分類的），并未見到滿地垃圾的現(xiàn)象。而2010年筆者和家人游覽香港的迪斯尼，適逢眾多大陸來的游客。同樣是晚間煙火之后，曲終人散，滿地的廢紙、塑料袋、飲料瓶和易拉罐，幾乎觸處皆是。還有一次是筆者在深圳東部華僑城旅游的經(jīng)歷。由于人多，很多景點都要排隊。有一處景點的入口里面有一個洗手間，一位女士借口如廁，出來后便不再回來排入隊中。其實，她原本距離入口已經(jīng)不遠，以此“計謀”提前進入，也不過越過了四、五位原先在她之前排隊等候的人而已。問題在于，這位女士對于自己的行徑居然不以為恥，反而在入口之內(nèi)舉目四顧，洋洋得意。試想，一個人如果連基本的是非觀念與羞恥感都喪失了，與只會憑生物本能行事的動物還有什么區(qū)別呢？回想歷史上以“禮儀之邦”著稱的中國，如今竟至于此，身為中國人，如何能不汗顏呢？

為什么在“富強”之外還要強調(diào)“斯文”？道理很簡單，單單“富強”，可以讓人“畏懼”，但不能使人“敬重”，更遑論“喜愛”了。中國只有在有“金錢”和“武力”之外更有“禮義”，重新成為一個“禮儀之邦”，才能真正作為一個“崛起”的“偉大”國家屹立于世界。所到之處，“富而好禮”①、“威而不猛”②，中國人才能讓人心悅誠服，由衷地欣賞。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重建“斯文”，是中國“大國崛起”的當務之急。

這一點，并非筆者的先知先覺。改革開放以來，海內(nèi)外很多有識之士對此都有不同程度的意識。事實上，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大陸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新肯定，以至于如今有“復興儒學”、“國學熱”的現(xiàn)象，絕非偶然。其間雖然泥沙俱下，卻也不能不說，長期的“斯文掃地”已然令廣大的國人或多或少感受到了“文化教養(yǎng)”與“人文價值”的必要和急需。“儒學復興”和“國學熱”的發(fā)展，終于導致了孔子被搬上銀幕。于是，孔子從作為批判對象的“孔老二”，再度恢復了作為圣人的“孔夫子”。熟悉中國歷史的話，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在當時那個“禮壞樂崩”的世界，孔子念茲在茲的，恰如今日，也正是要重建“斯文”。每當面臨生命危險的時刻，他之所以能夠臨危不懼，也正是他堅信自己負有“弘道”的使命，而上天終究是不會“將喪斯文”的。

何為“斯文”，如何重建？

中國如今的“富強”，其實不乏隱患。如何實現(xiàn)“藏富于民”的“富”而避免“為富不仁”的“富”？如何實現(xiàn)“國富民強”的“強”而避免“霸道”之下的“強梁”之“強”？都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但是，這一點暫且不論。就算中國已經(jīng)真正走上了“富強”之路，如上所述，目前一如孔子當時，仍然面臨一個“禮壞樂崩”之下缺乏“斯文”的問題。那么，作為大國崛起當務之急所要重建的“斯文”，應當是怎樣一種“斯文”呢？我們又當如何重建？這兩個彼此密切相關的問題極為復雜，筆者這里只能略談三點。

首先，任何一個民族的發(fā)展，都不能脫離固有的文化傳統(tǒng)。中華民族有著人類歷史上最為悠久且從未中斷的文化傳統(tǒng)，對于這樣一個民族來說，就更是如此了。試圖通過徹底反對并拋棄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而“再造文明”③，從“觀念的災害”④演變成“歷史的浩劫”，歷史早已證明此路不通。因此，回歸并認同自己的傳統(tǒng)，實在是理有固然，勢所必至的。而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流，儒學在這種形勢下被重新肯定，成為目前所當重建的“斯文”的重要內(nèi)容，也是十分自然的。在這個意義上，重建斯文，當然是要重建以“仁義禮智信”為核心的價值系統(tǒng)。

其次，孔子當初面對“周文疲敝”要重建斯文，并不是要簡單地恢復“周禮”。同樣，如今我們要重建斯文，再創(chuàng)中華文明的輝煌，也不應該被簡單地理解為要重建一個“儒教中國”。“因革損益”本來就是孔子面對儒學之“變”而提出的一個基本原則。在其漫長的發(fā)展過程中，儒學之所以始終是一個活生生的傳統(tǒng)，就在于一方面能夠保持開放，不斷吸收其他的思想傳統(tǒng)；另一方面，又始終立足于自身的核心價值。縱觀歷史，我們可以看到，儒學發(fā)展至今其實正是一個不斷吸收外部資源的過程。無論是通過廣泛深入吸收佛教和道家、道教因素而出現(xiàn)的宋明理學，還是通過廣泛深入吸收西方哲學、宗教學等人文學科而形成的現(xiàn)代新儒學，都既“與時俱進”而又“不離其宗”。因此，我們不應當把儒學看作一個只屬于“過去”的靜態(tài)結(jié)構(gòu)，而應當充分意識到儒家傳統(tǒng)是一個也屬于“現(xiàn)在”和“未來”的動態(tài)過程。原本未嘗有的東西，儒學未必不能在現(xiàn)在和將來吸納為自身的有機組成部分。當然，這樣說并不意味著當下的儒學傳統(tǒng)已經(jīng)囊括了一切。也正因此，除了儒學之外，一切人類文明的優(yōu)秀成分，對于目前我們所當重建的“斯文”，都是值得吸收的資源。

最后，對于以“仁義禮智信”為核心價值的儒家傳統(tǒng)，眼下我們必須要有一個深入和全面的再認識。這一點，筆者以為格外重要，因為它是如今重建斯文不可或缺的一個前提條件。筆者曾經(jīng)反復指出，我們目前仍然生活在一個反傳統(tǒng)的傳統(tǒng)（A tradition of anti-tradition）之中。晚清以來不斷強化的“反傳統(tǒng)主義”（Anti-traditionalism），早已使我們對自己的傳統(tǒng)隔膜甚深。21世紀以來，以儒學為主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不僅重新受到官方的肯定，似乎更在社會各階層贏得了廣泛的聽眾。然而，在“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潮流之下，大眾對于儒學和傳統(tǒng)文化的了解，不過“淺草才能沒馬蹄”而已。當然，對儒家傳統(tǒng)知識的了解，并不等于具備了儒家的教養(yǎng)。但對儒家傳統(tǒng)文化缺乏全面與深入的認知和理解，要想認同并體現(xiàn)儒家的價值，也是根本無從談起的。“知識”不等于“智慧”，所以佛教有“轉(zhuǎn)識成智”的說法。可是，“智慧”必須從“知識”中提煉升華而來。沒有足夠的知識，不免“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智慧也是無由而得的。如今“中學”隔膜已久，過去的“常識”已成現(xiàn)在的“學問”。不斷涌入的各種“西學”，又不免使人“霧里看花”。在這種情況下，對于儒學傳統(tǒng)“斯文”的內(nèi)涵，我們首先得有恰當?shù)牧私猓缓蟛拍芙Y(jié)合其他“文明”與“文化”的傳統(tǒng)，如此方能“昌明國故”、“融匯新知”，⑤實現(xiàn)中國“斯文”傳統(tǒng)的綜合創(chuàng)新。否則，在中西既有相通又有不同的價值系統(tǒng)之間，勢必兩頭落空，重建斯文也就無從談起了。在目前有關“國學”的一片熱浪中，社會大眾既要慎思明辨，提高自身的判斷力，在“風起云涌”的“大師”中辨別真?zhèn)危幌嚓P的知識分子和從業(yè)人員，也當自我反省、自覺自律，以免誤人誤己。

總之，一個真正“偉大”的國家，必然是在“富強”之外，還要有“斯文”。只有實現(xiàn)了“人文與理性”、“公平與正義”，才會有“斯文”。只有一個“斯文”的國家，才會成為一個“偉大”的國家。因此，中國只有成為一個“斯文”的“大國”，人民才能真正過上“幸福而有尊嚴”的生活，中國也才會在世界各國由衷的贊嘆與仰視中真正“崛起”。這樣的國度，才不會讓“圣人”孔子產(chǎn)生“道不行，乘桴浮于海”⑥的念頭，不會讓普通百姓在無奈與絕望之余萌發(fā)“誓將去汝，適彼樂國”⑦的痛心之愿。

注釋

《論語》“學而”篇中，孔子最優(yōu)秀的弟子之一子貢曾經(jīng)問孔子：“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孔子回答說：“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其中“富而好禮”的意思是“雖然富庶，但卻講禮教，不驕縱無禮”。

“威而不猛”的意思是“威嚴而不兇猛”。《論語》“述而”篇形容孔子的人格是“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

借用胡適（1891年～1962年）的說法，胡適曾有“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的說法。

借自牟宗三（1909年～1995年）的說法，“觀念的災害”是其一篇演講詞的題目，該文收入《時代與感受》（臺北：鵝湖出版社，1984年）一書，該書后收入《牟宗三先生全集》（臺北：聯(lián)經(jīng)事業(yè)出版公司，2003年）第23冊。

“昌明國故，融會新知”是20世紀初“學衡派”的宗旨，筆者以為迄今為止不失為重建中國斯文傳統(tǒng)的正途。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是孔子自己說的話，出自《論語》“公冶長”篇。

“誓將去汝，適彼樂國”出自《詩經(jīng)》“魏風”中的“碩鼠”一篇。

責 編∕樊保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