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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幼年時一直到長大離家上大學,甚至在那之后,我舅舅邁克的小提琴一直被視為家中的珍寶,這一地位從來也未喪失過。大部分家庭都有某樣諸如此類的東西,也許那是一把劍或一幅畫,不管那是什么,它代表了某種象征。只要這樣東西安放在家中,全家就能逢兇化吉、消災(zāi)避禍。
我至今對小時候的不少事情仍記憶猶新,其中一件便是邁克舅舅第一次讓我瞧他那把小提琴。他打開陳舊的黑盒子,里面襯墊著鮮艷華麗的綠天鵝絨,那把琴靜靜地平臥其中。
“現(xiàn)在你可以說你看見了一把出自名匠之手的古琴?!彼Z調(diào)莊重地告訴我,并且讓我透過琴面的f形音孔觀看里面褪了色的標記。
“這把琴好極了?!彼贿呎f,一邊把它塞到自己下巴下,演奏了幾小節(jié)卡里·歐文的曲子。然后他將琴又放回盒中關(guān)好,擺回餐室中瓷器陳列柜頂上專門用來安放它的地方。
他并不很具備拉琴的天賦,在這方面他對自己也不抱奢望。是他父親給了他這把琴,而我們都知道他父親又是從他祖父那兒繼承下來的,如此追根尋源,便可回溯到很久以前的一個日子,當時邁克家庭的一位更早的先輩將這把琴從意大利帶來。
我母親是邁克舅舅的妹妹。她這人什么都好,就是總有些杞人憂天。她說她知道自己太注重陰暗面了,可是她不能不這么做,因為我父親的性情過于樂觀,總得有個人來使事情保持平衡。我父親是一位面包師傅,一位勤勤懇懇、十分出色的美籍德裔面包師傅。多年來他一刻也閑不住,直到他終于擁有了一爿自己的店。在擁有了自己的店鋪后,他又時刻留心著找個地方擴大鋪面。
這事兒常常使母親不安,她擔心父親會被自己的雄心壯志沖昏頭腦,背一身的債,把這個家給毀了。在她看來,不管欠誰哪怕一個子兒也是既有失體面又十分危險的。
父親在愛塞克斯大街新開辟的鋪面是他從事的一樁最大的冒險事業(yè)。正面打算作為面包房,背面將辟為冷飲室,里面的桌子都是大理石貼面,還安裝著數(shù)面鏡子以及從天花板上吊下來旋轉(zhuǎn)的大槳葉風扇。當父親頭一次告訴母親這個計劃時,他心里異常興奮。可是,看見母親臉色不對頭,他的勃勃興致一點點消退下去了。
“我告訴你,瑪麗,根本不會有危險?!备赣H說道,“你只要在這份借貸申請書上簽個名就行了。”
“要借多少?”
“3000元。我可以在兩年內(nèi)毫不費力地把它還清。你要曉得,那地方簡直是座金礦啊?!?/p>
“可如果是抵押貸款,”她嗚咽著說道,“他們可以把我們一家子攆到街上,我們要成為叫花子的,卡爾?!?/p>
這天的晚飯比平時吃得早些,飯后我們都坐在餐室里。我在桌子一端做作業(yè),邁克舅舅坐在我左邊,手里捏著晚報。這會兒邁克舅舅摘下眼鏡并且把報紙折起來?!拔蚁肷晕⒅v幾句?!彼f道,“兩個好人爭吵起來,各有各的理,誰也不讓誰,沒有什么比這更糟糕的了。我琢磨著也許我能為這個事提供答案?!?/p>
他站起來,從瓷器陳列柜頂上取下那把小提琴,“我從報上讀到過一則新聞,某地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制造的小提琴賣了多達5000元的高價。把它拿去賣了,卡爾。”
“哦,邁克!”母親很吃驚。
“我可不愿那么做,邁克?!备赣H說道。
“如果你趕快的話,”邁克舅舅告訴他,“你可以在老埃雷特關(guān)店之前趕到他那里?!碑斔俣却魃涎坨R展開報紙時,他的雙手微微顫抖,可他的語調(diào)卻異常平靜,“我老了,這琴無論如何不能再拉了?!庇谑俏腋赣H腋下夾著提琴盒出門了,我們都坐在那兒等他回來。古斯塔夫·埃雷特的樂器店只要橫穿三條馬路就可以到。
過了一陣子,我們聽到了父親從前門進來的聲響。他吹著口哨,腳步輕捷,于是我們明白一切都很順利??墒钱斔诓褪衣睹鏁r,他仍然夾著那只提琴盒。他做的頭一件事便是將琴盒放回到瓷器陳列柜頂上的老地方。
“還是放那兒,”他說,“這樣顯得更合適些。”
“你沒有把它賣掉?”邁克舅舅問道。
“我都已經(jīng)走到埃雷特的店門口了,這時候我心里突然起了個念頭,”父親解釋道,“我們干嗎要賣它?就放在老地方不挺好的嗎?這就像我們有了一只保險箱,里面放著50張嶄新的100元面額的票子。有了這筆錢,我們就用不著為那筆3000元的貸款擔驚受怕了,你說是嗎,瑪麗?既然我們隨時都能償還,我們就完全用不著擔心。如果我們要還的話,只消穿過三條馬路到埃雷特的店里去就行了!”
母親顯出欣喜的表情:“我很高興,卡爾?!?/p>
“一個很明智的主意?!边~克舅舅像裁決般地作出他的判斷,“而且我希望你們大家都注意,我自愿在此把這把琴留給小瑪麗。她不曾掌握拉琴的技藝,可這把琴將提供她在大學里念書的費用?!?/p>
那筆貸款并未給家中造成任何麻煩,即使父親不是花兩年而是五年償還,問題也不大。我進中學后,上午上課,下午就在家里幫忙,不過我要繼續(xù)上大學這一點是家里早已決定下來、明確無誤的。
在我從中學畢業(yè)的那年夏天,邁克舅舅于睡眠中溘然長逝,于是他的小提琴便傳給了我。
“他們難道沒有某種讓你們通過勤工儉學完成學業(yè)的方案嗎?”一天晚上,當我們正在揉面時,父親問我。
我告訴他校方確實擬訂了一個學生自助方案。
“我想那樣最好?!彼蝗徽f道,“我在你衣柜的抽屜里放了一個信封,里面有200元,那筆錢應(yīng)該夠繳你開始的那些費用了。你母親對那把小提琴可是作了很大指望的。”
父親說得一點不錯,母親確實是這樣的。不過她不再是憂心忡忡的了,只是對我去另一個城市上大學還有些放心不下。而且正是母親一再反對我在同一時候既學習又做工,這樣來給自己的身體造成過重的負擔。“這把琴已經(jīng)屬于瑪麗了?!彼f,“而且邁克當初的意思就是要用它來付瑪麗上大學的費用的。”
在我離家的前一天,當父母都在店里忙著時,我提著這把琴來到埃雷特的樂器店。這位老人從后房走出來,眼睛像貓頭鷹般一眨一眨的。我打開琴盒給他看我?guī)淼臇|西,“它值多少錢?”
他把小提琴拿起來,湊到自己厚厚的眼鏡片跟前:“賣25元,也許能賣到50元,這就要看誰愿意要它了?!?/p>
“可這是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制造的小提琴呀。”我說。
“不錯,這上面確實有他的標記。”他彬彬有禮地說道,“許多提琴上都有這種標記,可并不是真的,絕不會是真的。這把琴也許有100來年歷史,可是,恕我直言,它并不是一把第一流的琴。”他好奇地凝視著我,又說道:“我以前見過這件樂器,你是不是卡爾·恩格勒的女兒?”
“是的?!蔽液喍痰卮鸬?。當然,這把琴我沒有賣掉,我把它帶回家,放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去了。
在我離家前的最后那次晚餐席上,母親偶然朝瓷器陳列柜頂上瞟了一眼,她立刻感到一陣不安?!扒倌兀俊彼龁柕?,一面把手貼在自己胸口,“你們把它賣了?”
父親顯得很憂慮,直到我搖搖頭?!霸跇巧衔业囊孪淅铩!蔽腋嬖V她,“我想把它放到學校我的房間里,平時看到它就會使我想起自己的家?!?/p>
母親高興起來,顯得很滿意?!按送?,”我繼續(xù)說道,“那樣的話,如果發(fā)生了什么事我需要錢用,你們就用不著為我擔心了。這就像我擁有了一個裝得滿滿的錢匣子,是這樣嗎,爸爸?”
“是這樣,瑪麗,是這樣的?!备赣H一面回答,一面避開了我的目光。
(選自《小說天地》1988年第6期,余通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