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紙
1
回家的火車上,我對面坐著母子倆。
母親教小男孩兒認(rèn)字。
小男孩兒一邊跟著母親念,一邊扭頭看四周。
念到“童年”兩個字時,小男孩兒突然回頭,一雙大大的眼睛看著他母親,問:媽媽,什么叫童年?
是啊,什么叫童年?我也想知道答案。
不消停地干活就是我的童年。
記憶中,母親只有一個聲音,回蕩在我耳邊:別看了別看了,書有什么好看的,明天有沒有書念還不曉得呢,快點,趁天氣好去收割稻谷回來,快點!
我看看母親,再看看外面的天——六月的艷陽天,我臉上的汗先冒了出來。
我丟下書本,跟在母親后面走了出去。
我想,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對母親的順從。
下午兩點,正是太陽最毒辣的時候,我拿著鐮刀,將稻谷割出一個洞的形狀,然后,迫不及待地鉆進(jìn)去躲太陽。
母親馬上在外面嚷:出來出來,這點太陽就受不了,一點也比不上你的兩個姐姐,今晚割不完就不得收工。
頂著火辣辣的太陽,默默地繼續(xù)割,我覺得頭好暈、眼好花,稻谷在癲狂地晃動。
我對準(zhǔn)稻谷的下擺,用盡我的全身力氣割下去。瞬間,我只覺得我手指麻麻的。
我直起身,揚(yáng)起那只麻麻的手,放在眩暈的日頭下面看,一股紅色的液體,正從我的左手小手指泉水般地冒出來,已經(jīng)模糊了傷口。
我割到手了。
怎么做事這么不伶俐啊,笨手笨腳的,越幫越忙。去找個抽煙的給點煙絲堵上就沒事了。
母親看都不看我的傷口一眼,彎著腰,低著頭,割她的稻谷。
大伯,我剛剛割到手指了,給我一點煙絲止血吧?
天哪!怎么不小心點呢……可是我今天沒帶煙出門……你快點回家找村醫(yī)生看看吧。
哦,謝謝!
我轉(zhuǎn)身時,隱約還聽見了他在身后嘀咕:唉,不是兩個姐姐嫁人了,怎么輪得到這么小年紀(jì)出來干這種活呢。
是啊,怎么姐姐們都嫁了呢?不過,幸虧她們都嫁了呢。我倒希望我也嫁了算了呢。
我假裝沒聽見,低聲求母親:沒問到煙絲,我回去跟醫(yī)生止了血再來。
母親只是動了一下身子,算是站了起來,她的目光看著我受傷的手指,五秒鐘、七秒鐘、九秒鐘,不,或許更長時間。然后,說了一句:唉,你說你還能做個啥?又彎下腰,干活去了。
一個人,走在回村的路上,我用另一只手捏住傷口,我感覺流血的地方,脹痛脹痛。
血還在不停地往下滴。我口干舌燥,不停地舔嘴唇,大口大口地呼吸。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好多好多星星,我的世界好像在晃動。
以前,我覺得我挺怕死的,看到別人流一點點血,就會渾身哆嗦?,F(xiàn)在,我感覺無所謂,甚至有一點點期待,期待撐不下去,倒在地上算了。
反正也沒人來扶我,父親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離這里天遠(yuǎn)地遠(yuǎn),想扶也來不及,何況,就是在面前,他可能也不會扶。
我看到過兩個姐姐生病的時候,躺在床上的時候,父親從來沒有扶,只有罵,或者連罵都懶得罵,干脆走開。
我曉得父親是怎么想的。即使現(xiàn)在他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我也知道他現(xiàn)在在想什么。從我有記憶起,就曉得父親想什么,他就想那點事,那點事是他惟一的事,是他天大的事,不然,他直不起腰,抬不起頭。
到了城里,人家都是為了的更多更快的錢寄到家里來,我從沒聽到母親說收到了他的錢。母親不敢問他,也不想問他。母親的腰彎得更低,頭低得撞到了腳尖。
我想:時代真的不同了,村里的人,都往城里跑;城里的人,都往鄉(xiāng)村里來鬧。
可時代真的有什么不同嗎?
我不曉得,我哪天也要放下書本,去城里。我想我一定能去城里,我想我肯定不會死,即使死了,也是可以上天堂的,我從來沒有做過什么壞事情,也沒有動過什么歪心思。
醫(yī)生,麻煩幫我看看,我的手被鐮刀割到了。
我終于撐到了全村唯一的一家醫(yī)護(hù)所門前。
哎呀,怎么割得這么重,肉都往外翻,見到骨頭了。
我沒事的醫(yī)生。
怎么沒事,再晚一點來,可能你的這根手指就廢了。
我的淚這時才流了出來。它遲到了呢,不是醫(yī)生使勁地涂碘酒,你可能還不會來呢。
2
大嬸,你家姑娘好勤快啊,一放學(xué)回來,就幫家里干活。
哪里呢,越幫越忙。
小小年紀(jì),就這么懂事,賣給我當(dāng)女兒好了,哈哈。
好啊好啊,只怕你不想要。
只怕你不想給呢。
我有什么想給不想給的,我前面帶了兩個,我?guī)铝四亍K侄寂碌门艿匠抢锶チ?。我要不是怕孤單,早都想送人呢?/p>
送吧送呢,不送,怎么有來呢。
我拔著田埂上的野草,一根根地往嘴里塞,一根比一根苦,澀得舌頭硬硬的。
小妹,你叫什么名字?
那些人沒想到我母親答應(yīng)得那么爽快,一時有點無措,只好換了話題。
三兒。
回答過無數(shù)遍的問題。
真名?
小三兒。
你就沒有一個完全的姓名?
……
我曾不止一次的問過母親,關(guān)于我的名字。每次都換來一樣的答案:三兒,時間長了就習(xí)慣了。
后來,上學(xué)了,一定要用正規(guī)的名字,他們才臨時給我起了一個:春花。韋春花。
俗到頂尖的名字!土得掉渣的名字!——同學(xué)們都這么說。我曉得,跟班上所有同學(xué)的名字比,我的名字不算最不好的,但他們就這么說我,可能是看我不愛說話,不敢抬頭,好欺負(fù),是吧?
后來,他們甚至連我的姓名都不叫,還是只叫我——三兒。
我知道,是村里的韋陽偷偷告訴他們的。
我覺得,我的兩個姐姐都有自己漂亮的名字:海棠和海嵐。
我聽母親說過,她們的名字,都是請村里那個當(dāng)小學(xué)教師的韋大學(xué)精心取的。為此,每個名字,還耗去了母親的兩個染得鮮紅的土雞蛋。
后來,我就再也沒看到母親把雞蛋染紅了。家里的雞還在一個一個,連綿不絕地下蛋。
再后來,就聽到父親追著雞,邊打邊罵:死雞,光吃,不下蛋!
又再后來,父親不追雞了,他氣喘吁吁了幾次后,就一口氣跑去了城里。
母親不養(yǎng)雞了,一只也沒養(yǎng)。但家里并不缺雞來,地上有灑落的剩飯剩菜的,總有鄰家的雞跑來搶著吃。母親就掄著掃帚,滿庭院地追著雞,打得比父親還狠。
好不容易,逢到過年,父親回到家,姐姐、姐夫們來拜年。
父親穿得比以前光鮮了,一年比一年光鮮。眼睛也是向上斜視的。不在我們身上,也不在電視身上。在什么身上呢?我們誰也不曉得。
他們圍在火堆旁烤火,小心地看著電視,小聲地說著笑。
我就在廚房里,洗一家人的碗筷;在井水邊,洗一家人的衣服。
以前,都是姐姐們干的,我從來沒想去幫過;現(xiàn)在,姐姐們沒想來幫我,都是我干的。
我今天肚子痛,叫姐姐做一回吧。
那一次,過年的時候,姐姐們坐在電視機(jī)前看電視,母親說:你們誰去幫一下你妹?
沒人答話,一片嗑瓜子的聲音,“咔咔”的。
我擦了一下手,站起來,轉(zhuǎn)身進(jìn)了房間。
叫做這么一點點事情都不愿意,越來越懶了。要不是家里田多,早把你趕到城里,像你老爸一樣,眼不見人心煩!
我沒欠你們的,你們小孩的尿褲也丟進(jìn)來,你們自己洗!
死丫頭,白養(yǎng)你了,還跟母親頂嘴,把她都弄哭了。
大姐、二姐從電視機(jī)前站起來,對著我大聲說。
我額頭冒虛汗,周身冰涼,倒在床上。
3
我認(rèn)為,我有一個全世界最丑的發(fā)型。
比班上男生的頭發(fā)還短。又粗又黑,又多又卷。不遺傳任何一個我家人的發(fā)質(zhì)。
我記得,大姐的頭發(fā)又長又細(xì)軟;二姐愛在發(fā)絲里插些花呀什么的,身材胖胖的,卻愛搖頭晃腦,只為讓頭發(fā)花枝亂顫。
村上的小孩老是笑我:假小子,丑女孩;假小子,丑女孩……
我想留長發(fā),我想穿裙子。
留什么長發(fā)啊,你又長得沒你大姐好;裙子要你穿二姐的你又不要。
我對自己耳朵上穿的耳洞感到越來越別扭。
我仔細(xì)回想起當(dāng)初穿耳洞的原因。
村里一位老奶奶會穿耳洞,村上的好多小女孩,都去給她穿了耳洞。
老奶奶捏著繡花針,放在昏黃的火上,燙幾下,趁你不備的時候,針一戳,就成功了,然后,拿一根粗粗的白線穿插其中,預(yù)防耳洞重新長肉被封住。
她們都說不疼。
我感到很新奇,怎么會不疼呢?
后來,莫名其妙地也去打了耳洞,掛著兩個大大的白色圈圈回到家。
誰要你去打耳洞的?凈跟些不倫不類的人鬼混,快給我扯掉那些線!
我愣在那里。
怎么還不動手,沒聽見我說的話嗎?就算你打了耳洞,你就以為漂亮了,是吧?
母親拿過掛在墻上的剪刀,沖過來,一把剪掉了我的白色“耳環(huán)”。
我嘴唇哆嗦,咬住不哭。
上了初中,我班上的一位女孩,也會穿耳洞,我重新讓她幫我穿了耳洞。
只有這樣,才能證明我也是一個與她們一樣的女孩。
后來,慢慢地,我卻對耳洞產(chǎn)生了厭惡,后悔得像我家后院的荒草,蔓延到了臺階,草莖上結(jié)著干癟的果實,擦到皮膚就發(fā)癢。
我幻想耳朵是泥,揉一揉,捏一捏,耳洞就填平了,重新像圓潤欲滴的水,完美無缺。
但事實并不是這樣。我穿了耳洞,卻從來沒戴過耳環(huán),穿耳洞并不是因為喜歡戴耳環(huán),我壓根就沒想過要戴。
現(xiàn)在,耳洞還在,不疼,有悔。
仿如鑿空了心靈,空洞難填。
4
我喜歡夜深人靜時躺在床上看著頭頂?shù)哪景灏l(fā)呆,想像著是一片藍(lán)天,柔軟地在我眼前飄動,我可以在那里自由自在地呼吸。
我想一直那樣下去,但是,木板上方的柴堆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老鼠聲,把我拉回了現(xiàn)實,然后,被這個燈泡的光亮扎得眼睛生疼生疼。
六月,花開了。
這個季節(jié),農(nóng)村的味道是獨特的。
空氣中,細(xì)微的塵埃在由薄轉(zhuǎn)濃的陽光下肆意飛舞,夏天的熱烈以它無可阻擋的氣勢開始連綿不絕。
很多故事都發(fā)生在那個夏天。
高考成績出來了,差一點上二本分?jǐn)?shù)線。
我知道,離母親的要求有不少的距離。
考不上重點就別讀了。每天晚上,她都準(zhǔn)時送來這樣一句話。
回到家,我把成績條放到飯桌上,然后去做飯。
成績出來沒?母親從外面干活回來了,扛著鋤頭,神情疲倦地靠在門邊。
嗯,出來了。
把飯菜端到桌上,母親坐在椅子上,背光,看不清表情。
吃飯了。
你吃得下嗎?
我盡力了。
盡力了?
我回到房間,關(guān)上門,先是無力的靠著門,然后,滑坐在地。
填志愿那一天,我來到學(xué)校??粗渌瑢W(xué),都打電話跟家人商量專業(yè)的選擇,學(xué)校的選擇……
我沒跟任何人聯(lián)系,選擇了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一所大學(xué)的旅游管理專業(yè)。
誰讓你填那個學(xué)校那個專業(yè)的?!
我喜歡。
你喜歡!那個學(xué)校那么遠(yuǎn),浪費(fèi)多少車費(fèi),你知道嗎?
我自已會打工掙錢。
那個專業(yè)出來,你還是打工掙錢。
打工就打工,哪個工作不是掙錢?
懶得跟你繞舌!真是自作聰明,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嗯!現(xiàn)在馬上回學(xué)校改志愿,填師范,出來當(dāng)老師,穩(wěn)。
改不了了。
什么改不了,我跟一起找班主任!
三兒是嗎?做了我三年的班主任,也叫我三兒。
只當(dāng)是親昵的稱呼,卻不知我的苦澀。
嗯,母親讓我去改志愿,可以嗎?
……你以為是修改作業(yè)呀,改不了!
最后,我到外省首府的一所大專學(xué)校去讀了旅游專業(yè)。
我沒有理由違背自己的意愿,我終于有個機(jī)會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沒有學(xué)費(fèi),我自己想辦法。
在我眼里,將來穩(wěn)定的收入算個狗屁。
將來?先想想今天吧,想想當(dāng)下。想想眼前。
5
我叫三兒,就叫三兒。
列車向南,向南……
窗外的山上,家鄉(xiāng)的野花開得如火如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