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女兒求學(xué)

李小琳

1

到北京是中午十一點。

都九月份了，北京還在過夏天，天氣悶熱非常。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空氣和灰塵膠著在一起，沉滯厚重，像一只剛出鍋的烙餅罩在頭頂上，干干地裹挾著溫度，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南陽的氣溫比北京要低好幾度，昨天在南陽我們度過的是秋風(fēng)秋雨愁煞人的深秋涼爽天氣，領(lǐng)略到了秋天的絲絲寒意，長袖外套都上了身。可是一到北京，馬上又回到了夏天，被夏天的熱浪再次包裹了。

女兒穿長袖T恤長褲，額頭上熱出了一層細(xì)汗。她原本以為可以理直氣壯地由秋天直接過渡到冬天，沒想到來北京，還要再經(jīng)過一次夏天的煎熬，然后才能飛到冷冷的國度里去。所以背包里事先就沒有準(zhǔn)備短袖之類的夏裝，包里的幾件衣服比身上的這件還要厚，長袖絨馬甲，紫色厚絨外套。一想到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夏裝當(dāng)然就沒有用了，沒有準(zhǔn)備。因為一夜之后，我們繼續(xù)在國內(nèi)過夏天或者秋天，她就要到白俄羅斯過她的冬天去了。

現(xiàn)在我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北京悶熱的天氣熱的汗流浹背，一時之間卻莫可奈何。

2

來北京前，女兒問我：我走了你會不會想我？

我笑笑說：不想。想你做什么？好不容易把個討厭鬼煩人精攆走了，以后不用伺候你了，爽歪歪了耶！

女兒不相信，那有媽媽不想女兒的。可是看我說得煞有介事，自己也認(rèn)定自己是討厭鬼，是煩人精，就有些半信半疑：你真的不會想我嗎？

我定睛看了看她，然后輕描淡寫地對她說：現(xiàn)在那知道啊，你不是還沒走嘛，等你走了才知道。

她哼了一聲說，等我走了之后，你一個人在家偷偷哭去吧。

說的跟真的似的。我嗤之以鼻：干嘛要哭呢。最不濟也不用拿眼淚來說事吧。

既然她反復(fù)問我，我當(dāng)然也可以問問她：想不想我？想我了會不會哭？會不會哭得睡不著覺吵著鬧著要回家？

這下輪到她哈哈大笑了：誰要哭？我才不會像你那么沒出息，動輒就要掉眼淚！咱們到時看看誰要哭！

我們都不以為然，盡量用嘲弄的口吻跟對方說話。其實我心里明鏡似的：還沒走呢，樣子已分明是在戀家了呀。

3

從小到大，我們一家三口幾乎一天也不曾離開過。三口人，多一口人也沒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很遠(yuǎn)，幾年才見一面。所以從小到大，她不像別的孩子那樣，身邊有一大群的親人圍著轉(zhuǎn)，眾星捧月般地寵她嬌她，稀釋她的感情淡化她的依賴。親戚們都在老家，夠不著愛這個孩子，所以我們一直沒有機會為長時間的離別先準(zhǔn)備一份替代品，哪怕小小的一次離別來緩沖一下也可以，離別說來就來了。隨著日期的一天天臨近，越來越覺得不真實——這是真的嗎，她真的要走嗎。

感受不到離別，甚至恍惚中還出現(xiàn)了幻覺，好像覺得這不大可能。眼前這個忙前忙后準(zhǔn)備行裝的少女，巴盼著要飛的她，是那個呱呱墜地，哭哭啼啼的小東西嗎。小時候天天盼啊盼，盼她長大，可就是不見長，天天咿咿呀呀哭哭啼啼一天到晚磨嘰人。后來好像是忙忘了，忘記盼了，忘記等了，轉(zhuǎn)眼之間她就不可思議地長大了，能走了會飛了，翅膀長硬了，居然說走就要走了，居然還可以不要我——你說，這怎么可能呢？！

時間過得飛快，每天都有事情要做，都有東西要準(zhǔn)備，上街要買這買那，吃的喝的用的，一樣都不能落下。三個月?lián)Q一支牙刷，要買上五支牙刷備用；牙膏要買安利的，耐用。沐浴液要一大瓶，衛(wèi)生巾小護墊樣樣不能少；趁著太陽毒的時候在陽臺上曬了一小籃子紅辣椒，國外可能沒這東西；在研磨機上磨碎了花椒面，用小面籮細(xì)細(xì)地籮好，再用密封袋子緊緊封住口；去超市買了孜然粉調(diào)味品以及各樣料包……最多的當(dāng)然還是衣服了，多多益善，女孩子臭美，衣服左一套右一套，怎么看都是最多的：零下三十多度穿的羽絨服，毛衣毛褲厚的薄的；暖室里穿的T恤，常年不分季節(jié)都可以穿的仔褲休閑褲林林總總，當(dāng)所有的物品被一一清點出來堆在書房，高高的一堆，看著都嚇一跳，這么多東西能帶走嗎。但還是忙忙張張繼續(xù)往里面增加，生怕她去了以后少東少西用起來不方便。這不比在家里，在國內(nèi)，東西不夠了落下了，我們買張車票就能給她送過去甚至郵寄過去。地圖上隔著大大小小那么多的國家，隔著太多的障礙和不便利，大小事情一概不敢馬虎，疏忽不得。這樣一來，忙碌反倒是讓人忽略了一天天逼近的日子，忽略了這一別十個月后才能見她——

我走了你真的不想我嗎？

想你做什么？洗你的臭襪子？

4

八月中旬本來有一次小離別，她到北京簽證，我讓她和她爸爸一起去，等她走的時候我去北京送她就可以了。結(jié)果她不肯，說簽證的時候有時間，一家人可以在北京玩一玩，以前雖然到過北京，但那時她年齡太小，不記事，現(xiàn)在要補上這一課，一家人必須在一起。還說下次如果請不了假就不用送她去北京了，送南陽就可以了。我說真的嗎？我已經(jīng)不太信任她這一說法。因為在這之前去南陽辦護照，去鄭州做體檢，哪一次不是被她軟泡硬磨最后乖乖地跟她走了。我擔(dān)心簽證的時候請假，送她走的時候再請假，不好意思不說，徜若我領(lǐng)導(dǎo)不批假，到時我去不了，她會不會一路哭著去北京？

她說不準(zhǔn)假就不去了唄。還取笑我說：你最好別去，免得機場讓你的眼淚給淹了。

結(jié)果簽證我還是去了。

這一次不等我開口，我們領(lǐng)導(dǎo)就主動問我：你女兒多久走？準(zhǔn)備的怎樣了？

我回家一說，她拍手大叫：怎樣？還是我聰明吧？就知道你會請準(zhǔn)假！

九月二號去北京。在火車上她摟緊我的脖子說：真的要走嗎？我都懷疑這不是真的！不真實啊，嘿嘿。我拍拍她說：四號你就真實了。

其實我一樣感覺不真實。我只是懶得對她說而已。

5

事先她爸爸就說，我們這一次到北京無論如何要住首都機場。北京的交通說便秘就便秘，要是不小心堵上一兩個小時，飛機跑了你們哭都來不及。簽證的時候我們就遇到這樣的麻煩，早晨七點鐘出門，被堵在北京的出租車?yán)铮募被鹆堑爻蛑氡斫o的哥數(shù)票子，那種境況遇一次就夠了。還有一個更麻煩的是，行李還不知能不能順利過關(guān)，我們明知故犯超重了兩公斤。在行李問題上，一家三口可以說是絞盡了腦汁。擔(dān)心超重了出問題，又擔(dān)心裝少了吃虧。電話打了不少次，航空公司也問過了，不到時候心里還是懸著呢。有好心人跟我們說超一點沒關(guān)系，超多了不行。有人說你最好別超免得罰款，一公斤三百多塊呢。這話太矛盾了，既然能超，一公斤也是超，兩公斤也是超，超多少合適呢？如果可以超重為什么要單單挑明了，超重一公斤罰款多少錢？這么一琢磨心思就收不住了。東西買也買了，裝也裝了，只好硬著頭皮碰運氣。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行李被卡了怎么辦呢，是接受罰款呢，還是打開行李往外扔?xùn)|西呢。扔哪一件？因此又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挑選，用稱逐一稱量。衣服多重，書多重，不得已的情況下怎樣舍棄，都做了標(biāo)記。

下了火車我們大包小包去機場投宿。司機問我們幾點的飛機，并勸我們不要住機場，住的貴吃的貴，住外面隨便一家條件都比機場好，晚上還可以轉(zhuǎn)轉(zhuǎn)，明天一大早趕過去也不遲。

可是我們不敢冒這個險，還是住到機場。旅館就在機場邊上，緊挨著跑道，房間非常袖珍，衛(wèi)生間屁大一點兒，一個人轉(zhuǎn)身都要小心被撞著。兩張床，衛(wèi)生狀況就別提了，價格當(dāng)然是貴得要命。就這樣一家人還是很高興，因為終于到了機場了。坐在床上透過窗戶就能看見飛機大鳥似的在天上飛來飛去，清楚地聽見飛機起飛時氣流被割破的噪音，于是一家人很心安：明兒不用擔(dān)心塞車，可以不著急不著慌了。

6

在小飯館里吃了飯，然后步行去機場散步。夜色升起小風(fēng)漸漸，停在旅館后院的鐵網(wǎng)前，看飛機一架接一架在跑道上滑行，然后騰空，飛起，慢慢地將機翼收回，翅膀和尾燈收成飛碟的模樣。再遠(yuǎn)，變成鑲嵌在灰色天幕上的一粒星子，微弱地閃著亮光。舊的一粒暗下去，新的一粒又誕生了，一顆牽著一顆消失在天際。

女兒指著天空問，看到飛機起飛有啥感覺？

哪吒腳踩的風(fēng)火輪，阿拉伯童話里的阿拉伯飛氈，希臘神話里的希臘神戰(zhàn)車，萊特兄弟……不可思議呢。

看到汽車呢？

沒感覺。

火車呢？

火車停著不動的時候沒啥感覺，跑起來也稀松平常。偏偏就是它啟動的一剎那，車頭騰起一股子白煙，汽笛長鳴，鋼軌咔嚓咔嚓地顫抖，那感覺簡直就無法形容了。激動，興奮，陶醉，甚至驚慌失措，好像是要趕赴一場約會。每當(dāng)輪船汽笛聲鳴響的時候也這樣，嗚嗚地喚上一聲兩聲，一顆心忽然就被揪起來了，慌慌地?zé)o處著落，整個人就不知所措了。

女兒說，想想看，明天我飛到你頭頂上會有怎樣的感覺？

我抬頭看看天空，天空空的不行。這時一架飛機正好從眼皮底下騰空飛起，螺旋槳掀動氣流，如同電鋸發(fā)出的切割聲，從左耳擊穿到右耳，整個腦子里都在嗡嗡作響。

我什么都沒說。然后，都沉默了。

早晨七點旅館的值班車送我們到機場候機大廳。

時間太早，我和女兒守著行李坐著說閑話。她爸爸說要到處去轉(zhuǎn)轉(zhuǎn)，看看。不一會兒他過來問他女兒吃不吃熱狗，吃不吃面包，喝不喝牛奶――從起床問到現(xiàn)在。女兒的回答是不吃不吃不吃，一瓶果汁就夠了。她說她吃不下。邊說邊晃晃手中的果汁瓶子，里面還剩下有兩指厚的一點兒飲料。我問她還要不要再來一瓶？她說，我又不是水桶，你想讓我喝多少？害我上廁所是不是??？她一緊張就要上廁所。我說不就上個廁所嗎，有什么了不起？飛機上的廁所你隨便上，保不準(zhǔn)灑下來人家以為下甘霖呢，順便給首都人民降降溫！

她一聽過來擰我的臉：換個話題，不許再說與飛機有關(guān)的。不然我真的要去上廁所了。

我讓她爸爸過來看行李，我陪她去上廁所，她又說不用去了。已經(jīng)沒有了。

然后我們就盯住來往的人群，看漂亮的女孩，看帥哥。見一高個子黑人，實在黑的不行，高的不行，走路一沖一沖地，我就悄悄對她說：你看那黑鬼，可能是個球星吧？

她讓我看對面洋婆子嘴里的金牙。露齒一笑金光閃閃，跟噴火獸似的，好不嚇人！

我們就這樣?xùn)|看西看，一直看到八點鐘，約好和女兒同行的另外三個人還不見蹤影。我讓她打電話給他們，電話打通了對方說八點半才能到。這樣一來我們又沒事可干，除了等還是等。我又揀起說過無數(shù)遍的話出來說：出門在外要當(dāng)心，安全第一，自己的東西要看好，不要隨便和男生打交道……

女兒趕緊抗議：媽媽，再說我真要去廁所了！

我趕緊閉嘴。

過了片刻忍不住又扭頭去問她是不是真的要廁所。如果現(xiàn)在去時間還很充足，千萬別等走的時候想去就晚了。

女兒被逼無奈，終于說：好吧，我們?nèi)?/p>

從二樓跑到三樓，我又一次問她要不要吃東西。

她翻著白眼說吃什么呀，這是廁所??！

我終于把吃飯這個話題說的連自己都厭煩了。最后還是女兒自己又揀起來說：沒關(guān)系的，一頓兩頓不吃等于減肥。

這下她父親又不舒服了，眉頭擰成一團——她為了多帶衣服之類的，把行李弄超重，卻沒給自己準(zhǔn)備點吃的帶上，這讓她父親大傷腦筋，昨晚父女倆就為此事吵翻天，女兒因此還掉了幾粒金豆。她父親擔(dān)心他的寶貝女兒出門在外言語不通，人生地不熟沒飯吃，要餓飯。她離開后她父親還在為她吃飯的事情跟我耿耿于懷：忘記了告訴她不用出機場就能兌換盧布，就能買東西，就能買吃的喝的云云，云云。

女兒前面走，他就在我耳旁聒噪——

再過十分鐘女兒要起飛了；

還有兩分鐘要起飛了；

女兒已經(jīng)起飛了；

女兒飛出北京了；

女兒飛出國境了……

我的頭皮被他吵得翻卷起來，在頭頂上風(fēng)鈴一般地叮當(dāng)作響：我說你應(yīng)該弄一個衛(wèi)星導(dǎo)航系統(tǒng)，這樣她飛到哪里你就能看到哪……

7

女兒飛走后，偌大的北京就剩下我們兩個。在西單圖書大廈買了本書出來，就不知道做什么好了，然后百般無聊在大街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消磨時間，回南陽的火車要等到下午五點以后。走到西單商場，看見滿柜臺的食品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聲接一聲嘆氣，我問他想吃什么，買一點帶上。他直搖頭，說吃什么吃，就我們倆！

女兒不在跟前，這人啥心思都沒有了。

上次來北京簽證，一家人逛王府井。女兒看見這要買，看見那也要買，這也想吃，那也要嘗嘗。吃了全聚德烤鴨，去吃日本丸子，吃了日本丸子要吃糖葫蘆，吃冰粥……凡是吃食，她都要吃要買。拿到手上就開始數(shù)，這個你吃，那個他吃，舉在手上命令我們?nèi)コ?。嘴張小了，她說你們笨死，嘴都張不大。嘴張大了，她哈哈大笑說看你那饞貓樣！跟豬八戒似的……

所有的好日子瞬間都被女兒帶走了。她父母在她走后的幾小時里，手足無措六神無主惶惶然不知所終。吃飯不知怎么吃好了，早飯中飯合在一起，在西單街頭胡亂吃了一碗涼面。端起碗，百感交集，只覺得喉頭發(fā)緊難以下咽。原來吃是需要分享的，一旦分享的那個人不在跟前，吃無形中也就變成了一種災(zāi)難。走在街頭，目力所及都是與女兒有關(guān)的：女兒喜歡吃的糖葫蘆；女兒喜歡穿的衣服款式；女兒喜歡喝的飲料；女兒喜歡的小東小西……

我們倆傻乎乎地在街上走，大眼瞪小眼，凡是女兒喜歡吃的東西，我們不敢吃，不忍心吃，不能吃，也吃不下，都小心翼翼地避開。后來上了火車，打開背包，包里有女兒進京時買的零食：一包沒有打開的鬼臉嘟嘟，兩塊她念叨著要帶走的德芙巧克力，幾只青橘子，幾小包旺旺仙貝……四只眼睛一下子都直了，雙手瞬間僵硬如雞爪，停在空中不會動了。

8

女兒曾經(jīng)問過我，她走了以后我會不會給自己買零食吃？她抱怨我，她買來的零食都被我吃光了，因為我總是比她吃的快吃的多。吃掉大半。她說我的嘴巴大，不等她吃夠，我這一張大嘴就已經(jīng)風(fēng)卷殘云給吃光了。所以她問我，以后看你還跟誰搶！是啊，以后我們還怎么搶。就因為什么都搶我們常常忘記我們是母女，搶零食搶電腦搶白對方，甚至吵架。我們出門，認(rèn)識我的人無一例外要指著她問：她是誰？沒有誰上來就大著膽子說這是你女兒吧。對很熟的人我總是開玩笑說這是我先生的女兒，俺是后娘。她同學(xué)看見我們在一起，也奇怪我是誰。在他們看來我根本就不應(yīng)該是她媽媽。

所以我們的關(guān)系是怪了點兒，孩子不像孩子，媽媽不像媽媽，不能各歸其位。新衣服她總要穿一穿，然后說你穿吧。高興了舉零食過來，說這是你喜歡吃的，給你買的。不高興了，也舉著零食過來，說專吃你喜歡吃的，就是不給你吃。

孩子從來不會把媽媽當(dāng)大人看，她把媽媽當(dāng)成和自己一樣的大孩子，然后把她同化了。

孩子在家，不管做父母的年紀(jì)多么老，家庭還是年輕的；一旦孩子離開，哪怕你年紀(jì)輕輕，你的家庭也已經(jīng)老化了。因為兩個成年人是不會給自己買零食吃，不會買一大堆無用的東西回來玩，不會在上街舉著一串糖葫蘆你一口我一口互相咬著吃，不會端著一碗冰粥你一口我一口……

對成年人來說，太多的東西是生活不需要的，是浪費，是無用的。孩子就不同了，她買的大部分東西全憑情趣。一只玩具，一只可愛的小紙片兒，一張CD，一本畫書，甚至一只小陶罐，她都會想方設(shè)法搜羅到家里來。翻開孩子的抽屜，柜子，全是些小的捏不到手里的紙片兒，小貼畫兒，卡通小狗小貓兒，小電筒，小皮筋，小發(fā)卡，這里粘的哪里貼的零里巴碎的小玩藝兒。這樣的東西只有孩子才會擁有。孩子是制造快樂的天使。她可以把快樂傳染給你，讓你的生活與心情有關(guān)，與快樂有關(guān)。孩子離開，樂趣因此也消失了。

五個小時后，我們到了北京西客站。在火車站候車室森林般的人群中找到了一個空位，我讓他先坐，然后再另找一個座位。可是我一扭頭就發(fā)現(xiàn)鄰座的女孩在哭泣。她的動作太過猛烈了，腦袋一歪一歪，跟吃了搖頭丸似的，閉著眼睛渾身抖個不停。旁邊陪坐的是女孩的爺爺，他一面用毛巾給女孩拭淚，一面摟著她的肩膀小聲哄她，說馬上就回家了，別哭了。直覺告訴我那女孩病的不輕，如果這樣乘車很危險，應(yīng)該馬上找醫(yī)生看看，不然到了車上非常麻煩。我把建議說給女孩的爺爺聽，爺爺卻說女孩不是發(fā)燒，是病了。什么病，女孩的爺爺沒有說。他說女孩兒九月一號跟著老師同學(xué)到北京酒店實習(xí)，女孩學(xué)的是酒店管理，三號老師就打電話讓家人來領(lǐng)人。沒有告訴他們發(fā)生了什么事，女孩怎樣了。爺爺是到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女孩哭鬧不止不吃不喝成這個樣子了。我問老人有沒有帶她去看醫(yī)生，老人說他一個人人生地不熟，他要盡快帶她回去然后再看醫(yī)生。北京太大了，他沒有能力對付這樣一個病人。

這樣一來，我就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女孩哭了一會兒又昏睡過去。一時間我替她擔(dān)憂起來，不知這孩子以后會怎樣？能康復(fù)嗎？她母親在車站看到女兒這樣如何受得了啊。早知如此還不如留孩子在身邊，健健康康比啥都強……隨口問了一聲女孩的年齡，老人回答說十七歲。

他在旁邊聽到女孩十七歲，徒然一驚，好像迎頭被痛擊了一悶棍，隨即扭臉過去看窗外。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停了一小會兒，他陰沉著臉站起來，說要出去，不坐了，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離開那爺孫倆后他不停地嘆氣，沉聲問我：我們是不是也錯了？

我默然無語，不知說什么是好。

時至今日說什么都是多余的。早知如此又何必當(dāng)初？唉唉，不經(jīng)過如此又怎能明白后悔？人心啊，太有彈性了。只有經(jīng)過才知道，如果現(xiàn)在讓我選，如果還能夠重新選擇的話，我寧愿一家人廝守在一起，不求功名利祿，大富大貴，只求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是莫大的幸福啊！

晚上在火車上，想到她已經(jīng)到了法蘭克福，接下來就焦急地等電話。只恨手機不會響。后來手機突然響起來，因為等的太迫切，整個人都變的傻呆呆的，不知道按接聽鍵，只顧盯著手機看。等發(fā)現(xiàn)電話是別人打來的，那個惱??！

晚上躺在火車上，手心里整夜握著手機。一會兒拿出來看看，一會兒拿出來看看。

9

回到家是中午十一點。開始做午飯，點火淘米。手伸進米袋子里，想，米要少一些，女兒不在家。我們兩個用不了多少米，要少。鍋里的水要少，女兒不在家，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于是端起鍋往水池里倒掉一些水出來。水差不多了點火，把米洗凈放進去，看著藍(lán)色的火苗噗噗往上串。然后揀菜。只準(zhǔn)備一個菜，炒芹菜，女兒不喜歡吃芹菜。飯好，喊他過來吃。聽他在臥室悶悶地應(yīng)了聲，然后懶懶地走過來，無精打采坐進他的椅子里一聲不吭。女兒的椅子在一旁呈拉開的姿勢，虛席以待。我說過多少次，吃完飯要把椅子收回去。女兒沒記性，椅子就跟她一樣在外邊游蕩。現(xiàn)在那個屁股已經(jīng)坐在別國的土壤上，就是不知道打電話回來。拿碗拿筷的時候，想起女兒問過的話：我走后你們吃飯的時候，會不會忘記了把我的碗筷也拿出來？怎么會！她是電影看多了，文藝作品看多了，那都是假的。這么大的事情怎么會忘，心里每時每刻都在想，我女兒在明斯克。不管吃飯還是睡覺，心里總是在想這會兒她在做什么，吃飯，睡覺，還是在想我們？

端起碗，他又放下，拿起手機按了一下說：小懶蛋這會不知起床沒？明斯克早晨七點了呀。不知道她早飯吃啥，有沒有吃的……

10

吃完飯?zhí)稍诖采喜虐l(fā)覺周遭是那樣的靜寂無聲，靜的讓人合不上眼，睡不著覺。從北京簽證回來的那一天，也是這個時間，吃完飯照例要午休，躺在床上就聽女兒在隔壁書房，啪啪地敲電腦，吱扭扭地轉(zhuǎn)動椅子，QQ發(fā)出滴滴的聲響，我躺在床上威脅她說，一會要去湊她的小屁股，給她揍成兩瓣……

后來怎樣了，我不知道。因為我睡得昏天黑地?，F(xiàn)在書房沒有鍵盤的啪啪聲，沒有椅子的吱吱聲，沒有QQ的滴滴聲，沒有了那么多的聲音了，我睡不著了，沒有了睡意。房間的空氣也跟著靜了下來，悄悄地滯重起來?？諝獠粔蛴昧恕＝又冶銖拇采吓榔饋恚瑥呐P室走到客廳，從客廳走到書房，從書房走到女兒的臥室，將所有的窗戶都打開，將所有的簾子都拉開。嘩啦一聲，陽光明晃晃地射進來，刀子般地刺進我的眼，眼睛痛的不行澀的不行腫脹的不行——

我的世界淪陷了。

11

兩天里不停有電話打進來，但都不是女兒打來的。

女兒一直沉默著。

他急得團團轉(zhuǎn)，讓我打姍姍的電話，要她明斯克同學(xué)的手機號，打電話過去問問情況。姍姍在國內(nèi)。電話一遍遍打，就是無人接聽。我又打于浩手機。于浩說，他們應(yīng)該到了，下午一點鐘就應(yīng)該到學(xué)校了。早到了。我說，那為什么不打電話回來?。坑诤普f，可能要辦理住宿手續(xù)什么的……阿姨你別擔(dān)心，二十三號我一到就去看她……

老爸從陜西打電話過來，女兒沒走他就跟著操心了。問定日子，動身前打電話過來，問我們走了沒。到機場又問我們到了沒。現(xiàn)在又問我回來沒。女兒起飛，爸爸安慰我，別擔(dān)心，孩子長大了都要飛的……在火車上，爸爸又問孩子到了嗎？來電話了嗎。你怎樣啊，到家了嗎。要學(xué)會慢慢適應(yīng)。

不知二十年前他體會了怎么樣的牽腸掛肚？為我。

朋友同事打電話發(fā)短信：怎么樣，要不要來陪陪你，不行就出來聚一聚。

下午兩點以后我基本就不敢亂打手機接電話了，我擔(dān)心女兒電話過來占線。

后來他等急了，就氣急敗壞發(fā)脾氣大罵孩子不長心。

我安慰他說，孩子剛?cè)ビ羞@事那事要辦，打電話可能不方便（女兒的手機號不是全球通），明天肯定會打電話給我們。

一天里我要重復(fù)很多次這樣的話，說給他也說給自己聽。

我們擔(dān)心從來沒有離開過父母的孩子，流落在異國他鄉(xiāng)，面對的不知是怎樣的困難？我們無法預(yù)料，因此擔(dān)心就變成了揪心。

我問他，你想沒想過，如果孩子在電話里聽到你的聲音，哇地一聲哭起來，說老爸我想你了，這里不好，我想回家了，你怎么辦？

他不假思索地說：我就對她說，女兒，買張機票回來吧，學(xué)咱們不上了，回來上。我們不受這個罪。

12

等電話成了我們生活中的頭等大事。分分秒秒都在等再盼。

天氣也在分分秒秒里一天天變涼。女兒去的地方比這里要冷的多，夜里不知有沒有棉被蓋。這么一想擁被的手自然就松落了。

手機一直在枕頭下面開著，時不時摸出來看看。信號是滿的，有電。

我對女兒說過，想我們就給我們打電話，不管是深夜還是白天，我們的手機一直會開著。

等了整整三天。三天時間我不知道是怎么熬過來的。度日如年，整個人被抽成了真空。

第三天下午四點五分，電話打過來了。女兒的笑聲重新在耳畔響起，如陽光一般地明媚，照的整個屋子里都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