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道一
不知是隨著年齡的增長,還是觸景生情,近年來經常在腦海中浮起若干往事,懷念一些故人。每當打開我的印章盒,便不由得想起羅叔子同志,他不僅為我刻了較多的印章,還為我拓印了一冊印存,在那些朱紅色的字里行間,頗得一些美的享受和力量。見物思人,他已經被逼歸山十有五年了。他的最后一方未刻完的印章,至今還默默地躺在我那小小的木盒里。
叔子是多才多藝的,而且在不少方面堪稱高手。青年時期,便打下了較厚實的文史基礎,早在入國立藝專學畫之前,印章已經刻得不錯了。在繪畫上,他曾跟潘天壽先生學習,解放初期,經劉汝醴先生的介紹,又投入徐悲鴻先生的門下。由于他從五十年代起專治美術史,作畫不多,但幅幅別具匠心,筆墨中見功夫。我最喜歡看他畫蔓藤植物,如紫羅蘭、葫蘆之類,用筆的軌跡,簡直像一個舞者,剛柔交錯,富有韻律。他不畫名禽珍獸,卻喜歡畫些形象別致的動物,如鵪鶉、珍珠雞之類,團團的身子,三五成群,頗得生活情趣。六十年代初,他曾一度熱心于畫瓷盤,畫青花碗。從宜興回來,興致勃勃地同我大談釉上彩如何好畫,釉下彩又難以掌握。遺憾的是,他的作品留下來的不多,又受到偏見和不公平的遭遇,能見者就更少了。
在我國繪畫史上,由文人墨戲到書寫胸懷,形成了寫意畫的一支,使畫與詩更為接近。所謂詩、書、畫、印熔為一爐,互為補充、豐潤,成為一種帶有綜合意味的藝術形式。這種藝術的掌握,不是單靠“勤于筆墨”所能奏效的。叔子藝高,在于他的全面發展,不僅諳熟其技,而且是窮思其理,融會貫通,相得益彰。也正是在這基礎上,他側重于美術史論的研究,就容易鉆得深,連得廣,拎得高,抓得細。解放初期,他出版了《北朝石窟藝術》,以后北上考察,親自在云崗等處拓摩石刻,與人合編了《北朝石窟拓片集》,以補過去圖錄介紹的不足。以后他又熱心于民間美術的研究,同劉汝醴先生合著了《桃花塢木版年畫》。六十年代初,中央文化部為了加強工藝美術的教學,組織人力編寫高等學校的教材,他隨陳之佛先生赴京,從事《中國工藝美術史》的編寫。一年之后,書未成,陳老辭世,叔子繼續其業,寫出了洋洋三十多萬言的一部初稿。那時候,他的精力旺盛,思路敏捷,一方面給一本雜志連載“中國古代人物畫研究”,一方面編工藝史,并對我說,還要“一箭雙雕”,同時編出一部《中國工藝紋樣史》來。遺憾的是,他在美術事業上正要大有作為的時候,“史無前例”的十年“文革”開始了,他受著政治的和人事的種種壓力,不堪忍受,終于舍生離去,留下了許多未竟的工作。
在叔子的藝術中,我最欣賞的是他的篆刻,在印人之林中,可說是獨樹一幟。當時在“牛棚”中,家被抄了,書被封了,專業荒廢的日子難過。在兩派相斗的時候,我們這些不沾革命派的“牛鬼”曾一度無人問津,他便偷偷地刻起印章來。也是這時候,我才有“閑”看他奏刀。可能是因為我從業于工藝裝飾的原故,在他的刻刀下所出現的文字,看去簡直像一個個圖案。那筆劃的力度、線條的節奏、字架的均衡和字間的呼應,以及整體所造成的氣勢,仿佛有意在揭開形式美的奧秘。而他又是那樣的認真,猶如樂師之于琴弦,從不放過任何一個音符。記得他給我刻一方白文的名章,刻完后打印出來,我好像在某一個筆劃上挑剔了一句,冷不防他便在砂紙上磨掉了刻就的字跡。重刻了一次,反沒有前一個滿意,于是磨掉再刻。當他刻第三次時,我已為自己的出言不慎感到內疚了。他曾開玩笑地說:孔夫子一本《論語》,上千上萬的字,你偏偏取了“道一”兩個字,那“一”可真難刻啊!確實如此。因為這筆劃最少,且又是直挺挺的一橫,不易同別的字搭配。當我看到他在處理那“道”字的“辶”,向下拖了一個尾巴,同“一”字相照應時,實在為之折服,真不愧藝高膽大,善于運籌。
叔子后期的篆刻受到晚清大家黃牧甫篆刻的影響,以朱文較多,但又有自己面目,這是他最用心追求的。他曾說:漢代的金文和磚文,結體優美,變化無窮,錯落有致;如果變通入印,當是一條新路。從他的不少作品中可以看出,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而且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他所刻的朱文印,筆劃很細,清秀中見遒勁,有方有圓,有斷有續。在布局上善于用一字或一劃來控制構圖,顯得字有動勢,活潑而不凌亂,極富韻律之美。在結體上最能顯示其膽量的,是敢于打破一般字劃的常規,依著構圖的需要,或有意拉長縮短,或互相巧合借用,不入流俗,出奇制勝,真可說是“從心所欲,不逾矩”了。在我欣賞他的篆刻時,無論白文朱文,讀之既感意趣無窮,卻又覺得他并沒有走完自己的路,是非常遺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