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眠消盡古今愁

晏西征

已故著名美術史論家、書畫家、篆刻家羅叔子先生是我的舅舅，我們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面，但他是我永遠難以忘記的人。

小時候，舅舅是我心中崇拜的英雄，也是我們全家的驕傲和救星。

我五歲時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只好帶著我的妹妹離開縣城，回到三十里外的石沖口鎮一個叫作小塘院子的山村里，和年邁的外公相依為命。我清楚地記得，那時外公常常拄著一根竹杖，不管是上山砍柴，還是挑糞種菜，他都靠那根竹杖支撐著自己。那根竹杖是舅舅在家讀書時為外公特制的，上面還有舅舅親手刻的字。外公常說，舅舅是個很聰明的人，他從小就喜歡讀書寫字，喜歡雕刻繪畫。

那時候，我們家里沒有別的收入。但每個月，外公都能到郵局領到十元錢的匯款——那是遠在南京的舅舅匯來的。外公到郵局領錢的印章也是舅舅十多歲在家時親手刻的。舅舅這十元錢，幾乎是外公的全部經濟來源，這十元錢保障了我們的生活，并供我上學，已是風燭殘年的外公就這樣靠柱著舅舅親手做的竹杖，擔柴、挑糞時才沒有倒下，才使自己帶著女兒和小外孫能頑強地活下來。叔子舅舅，是我們家的經濟和精神支柱，也是我們全家的希望和救星。

童年是幸福的，不管世界怎么變化，也不管吃得怎樣，穿得如何，同齡孩子們在一起嬉玩時，都是那么天真無邪、親密無間。但是有一天，大人們的游戲終于影響到了我們這群天真快樂的孩子們的游戲。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我們像往常一樣“打野仗”，二十多個小孩分成兩隊，一隊由我統領，因為我的機靈勇敢使大家都很服我，樂意聽我指揮。當時我的小名叫作毛吉，而另一隊也是一個同樣機靈勇敢、小名也叫毛吉的小孩作領袖。開仗前，照例是先叫陣，我用蘆葦葉作的大刀指向對方搶先開叫：“我是大將軍，你們快快下馬投降！”對方毛吉回應：“我是宰相，比將軍還大。你們快快投降！”我說：“我是皇帝！”他說：“我是世界王！”最后我喊道：“我是宇宙王，外公說宇宙比很多個世界都大，宇宙是最大的，再沒有比宇宙大的了！”因為比一切都大的宇宙王位被我搶先占去了，對面毛吉臉都脹紅了，就是講不出話來，他急得快要哭了，這時他爸爸在一邊幫他了，指著我對他說：“他不是宇宙王，他外公是地主，他是地主毛吉，你是貧農毛吉。”

“打倒地主毛吉！”那個同樣機靈勇敢并出身貧農的毛吉馬上就喊出口號，接著他的部下齊聲叫了起來。“打打的，打打的，打倒美帝，打倒地主毛吉！打打的，打打的……”他們只是吶喊，還沒有沖鋒，我的陣勢就土崩瓦解了，我這邊的孩子先是一個，接著兩個、三個，后來就全都“叛變”跑到對面去了。當時正是抗美援朝的時候，他們叫我地主毛吉，并和“美帝”并稱而要打倒，我的精神完全崩潰了，我非常傷心，孤獨地在那里站了一會，然后就跑回家去了。我雖然咬著牙沒有流淚，但回家后就蹲在床鋪角落里不再吭聲，第二天也不去讀書。母親先是以為我病了，后來終于弄清了原因，可憐二十三歲就守寡的母親，自己默默地忍受著精神和經濟的巨大壓力，坐在我的床前，守護著心靈受到重創的兒子。母親整天講故事開導我，她說，外公的成份不是地主，而是破產地主（在那個越窮越好的年代，破產地主也比地主好多了），而且是被劃錯了的。我從母親嘴里得知，外公羅醉白早年參加過孫中山的同盟會，后來變賣了自己的家產辦了一所小學，教育救國，并親自帶著叔子舅舅在那里任教。所以外公的成份應該劃為自由職業，而不是破產地主。尤其是叔子舅舅，他是共產黨地下黨員，一邊教書一邊從事革命活動，多次被捕，最后一次越獄后，就遠離家鄉再也沒有回來過。母親告訴我：舅舅現在在南京，不久就會來把我們接到南京去……

小小年紀的我，聽到這里，精神為之一振。我相信媽媽，外公不是地主，是劃錯了成份，而且舅舅是偉大的光榮的地下黨員，是英雄，我盼望舅舅把我接到南京去，在他的光環下榮耀地生活、讀書……盼啊，盼啊，舅舅不但沒有來接我們，反而連錢也沒再給家里寄了，再后來，就連信也沒寫來了。但是，我卻在盼望中慢慢長大，越來越懂事，越來越堅強，而舅舅在我心中的形象，也由一個無比高大、無所不能、救苦救難的英雄，慢慢成了一個蜷伏孤舟而無力駕馭、在洪水中任自沉浮的善良老者。我對他的愛，對他的親情，在尊敬里面慢慢生出很多同情來，但我卻無法幫他，也不敢去看他，估計他也決不敢接受我的造訪。因為我高中快畢業時，就被作為“小鄧拓”揪上臺去批斗了，我和舅舅往來只會相互連累。但是，我不再是小時候那個脆弱的“地主毛吉”。在那個轟轟烈烈的年代，年輕的我已有著無比的生命活力。我毅然離開了學校，離開了我的家人，浪跡江湖，尋師訪友，學武習文，開始了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生涯。但在那個動蕩的年代，看到炎黃子孫像中了魔鬼的惡咒一般互相殘殺時，我總是為舅舅擔心，想起舅舅，心里就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夜里常夢到他。在我的夢里，舅舅有時成了杜甫，他在悲泣：“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有時他又變成了李白，“南冠君子，呼天而啼……一家骨肉散百草”；有時，他又變成了楊修，疲憊地、恭順地站在曹操面前，曹操卻拔出寶劍指著他直罵：“你們讀書人，知道的事太多了，愛管的事也太多了，我要讓你永遠閉上你這張臭嘴……”后來，我的不祥感覺終于變成了不幸的現實，終于聽人說，我舅舅死了，據說是被趕入“牛棚”后，自己在一棵樹上吊死的。啊，舅舅，你曾經是一個熱愛生活、熱愛文學藝術的熱血青年，曾經是一個撐起我們這個家的經濟和精神的強者！也許是認為再也沒希望看到他所向往的大同世界，再也沒力量幫助他的親人，再也沒有勇氣和命運抗爭，他才選擇了放棄，去了另一世界。他走了，悄無聲息地走了，去了那個他并不情愿去的地方。

當野蠻壓倒了文明、邪惡欺凌著良善的時候，我的舅舅——一個善良的人，他選擇了退卻；當看到自己不但保護不了親人，而且連自己也保護不了的時候，我的舅舅——這個昔日的強者，他終于屈服了；當這個世界已經向他表示冷漠的時候，我的舅舅——這個愛人也需要人愛的充滿愛心的人，終于走了。“哀莫大于心死”，我舅舅的心死了，于是他認為他的軀體留在這個世界上也是多余的了。

我的舅舅，我少年時期心中崇拜的英雄，在我生命的長河里，你曾經是契柯夫筆下的那點漁火，在那個漆黑的夜里，我泛舟于伏爾加河上，就是這點在遠處若隱若現的漁火激勵著我奮漿向前劃去，終于度過了那個漫漫長夜；我的舅舅，你為什么就不能像高爾基筆下的丹柯一樣，高舉著他那顆燃燒著的、偉大的愛人類的心，照亮整座樹林，讓黑暗在他面前顫抖，逃向林子深處，跌進泥潭的臭口！也許是：我的舅舅老了，沒有力量也就沒有勇氣了。

母親曾經告訴我，舅舅十多歲時，在他們爺爺的墓碑上刻過一聯：“大覺應知生死夢，長眠消盡古今愁。”我的舅舅，你是否是在大覺時選擇了用長眠來消盡你的萬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