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于進行藝術探索的優秀典范

錢海源

一

我與現為廣州雕塑院副院長、著名雕塑家鐘志源的相識，始于1984年底在北京中國美術館參觀第六屆全國美展，鐘志源的藝術形式新穎的敲銅作品《姑嫂》，給我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也就是從這件作品開始，鐘志源進入了我關注的視野。

我記得，當時在中國美術館展廳里的《姑嫂》前，有多位雕塑家同行，從藝術構思和敲銅制作技術的層面，對《姑嫂》進行分析和研究。同行們認為，采用敲銅板的技術創作《姑嫂》，在當時剛從蘇聯引進，在中國幾乎很少有人掌握，鐘志源應當是用敲銅板技巧創作雕塑作品的廣東第一人。鐘志源在藝術創作上，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敢于摸索、善于創新的精神。

《姑嫂》在全國一炮打響的1984年，正是鐘志源的“三十而立”之年。對于鐘志源來說，此前的30年，是他為改變自己的個人命運、為實現少年時代當藝術家的夢想而歷盡艱苦和努力奮斗的30年。1954年出生的鐘志源，是伴隨著人民共和國的風風雨雨一起成長起來的藝術家。在他長身體的童年時代，適逢國家經濟困難時期，因吃不飽飯，半夜常常被餓醒；在他正需要長知識的少年時期，又遭遇十年文革，小學和中學以學語錄替代語文教學，以到工廠和農村去學工學農，替代生物、化學和物理的教學。也許是由于對美術的天然悟性，鐘志源從小學五六年級就愛上了臨摹連環畫，積極參加美術興趣小組活動，高中畢業后，鐘志源進工廠當了機修工，并在業余時間堅持學習繪畫。在1977年文革結束恢復高考的時候，鐘志源懷揣期盼實現當畫家的夢想，報考廣州美術學院中國畫系，可是，卻以名落孫山告終，這對于年輕的鐘志源來說，當然是一次沉重打擊。

可是，正如古語所云，“禍兮福所倚”。報考廣州美術學院國畫系失敗的鐘志源，為謀生計，沒有參加第二年即1978年的高考。而也正是這一年，鐘志源為自己做了一個關系到自己一生命運轉折的重要決定，從癡迷中國畫改學雕塑。他拜著名雕塑家唐大禧為師。從此，鐘志源在名師的調教下，認真學習，逐漸成長為一位有影響的著名雕塑家。

2005年，在嶺南美術出版社出版《鐘志源雕塑集》的時候，唐大禧在題為《飛出窠臼》的序言中寫道：“話說三十年前，作家、詩人梵揚帶著一位小伙子到我工作室來……把鐘志源介紹給我，要我指點指點他，小伙子神氣精靈，也能投緣，此后，他常帶些素描之類的畫作給我看。……就這樣，小鐘就一步步走上了艱辛的自學之路。他以勤奮、誠實的心態面對藝術和人生。”“我預期，他將會成為雕塑藝壇的一名‘干將。”有意思的是，對鐘志源寄以厚望的唐大禧，也非出于科班。他是在拜著名老雕塑家潘鶴為師、靠長期堅持艱苦自學、成就為當代中國著名雕塑家的；而更為有意思的是，今年89歲高齡的潘鶴大師，也是在年輕時候靠長期堅持艱苦自學而成就為雕塑大家的。

從潘鶴到唐大禧和鐘志源，從古到今，自學成才一直是一條重要的成才之路。文藝復興時期的米開朗基羅、達·芬奇和拉菲爾，中國古代的吳道子，明代的揚州八怪，現代的黃賓虹和齊白石，都并沒有上過大學，都是自學成才的藝術大家。盡管現當代發達的高等美術教育，能成批生產大量人才，但靠自學成才，仍然是培養人才的重要途徑。

二

如果以《姑嫂》在全國產生影響為分界線，鐘志源的前30年，是他為人生和藝術艱苦奮斗的30年。期間所經受的苦難和艱辛，對于鐘志源來說，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也是今后他能夠不斷為時代創造出精品力作，打下的思想和精神的堅實基礎。

人們欣喜地看到，鐘志源從1984年《姑嫂》在藝術上獲取成功以后，藝術創造力像火山一樣連連爆發，優秀的雕塑佳作如雨后春筍般一件件產生，緊接著在1987年創作的《醉劍》入選第二屆全國體育美展，榮獲廣東省體育美展優秀作品獎，并獲準加工放大為城市雕塑，安放在廣州天河體育中心體育館廣場上。

1997年，鐘志源用不銹鋼枝條創作的《戲浪》受到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好評，被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收藏，入選第四屆全國體育美展，榮獲廣東省體育美展優秀獎。榮獲金獎的鑄銅雕塑《三元里抗英》，入選北京“慶祝香港回歸中國藝術大展”。作品富有凝重和悲壯的歷史感，鐘志源采用藝術形式感強烈的半圓形的構圖，群像人物形象身軀傾斜，奮不顧身往前沖的動態，似浪涌般的人潮、海嘯般的沖擊力，彰顯了三元里人民為抗擊英國侵略者前仆后繼和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為突出中心，構圖中后面部分的人物，處理成高浮雕與淺浮雕相得益彰的藝術效果，雕塑的藝術手法大刀闊斧，粗獷有力，氣勢雄渾。

常言道：“苦難是一所鍛煉人、培養和造就優秀人才的好學校。” 現如今，每逢談及藝術與人生話題，鐘志源總是感慨地傾訴心聲道，童年時代的苦難，年輕的時候當機修工和園藝工，使他磨練出了吃苦耐勞和腳踏實地的工作和生活態度；當機修工對金屬材料的不同金屬材質和特性的掌握，使他有膽識有技術去把握嘗試運用銅和不銹鋼去進行《姑嫂》《戲浪》《百鳥歸巢》《山泉》《橋》和《蘆葦蕩》等作品的藝術創新探索。

我們看到，鐘志源在《三元里抗英》之后，又先后于1997年創作了入選第四屆全國體育美展、榮獲廣東省體育美展優秀作品獎的《戲浪》，接著在1999年又創作了入選第九屆全國美展并榮獲銀獎和廣東省美術作品展金獎的《大道》。從2001年到2005年，鐘志源都有作品《烈膽》《山泉》《橋》和《蘆葦蕩》先后問世和獲獎。難怪在藝術上以執著進取著稱、精品力作不斷問世且連連獲獎的鐘志源，在業內會被人們稱為“獲獎專業戶”。

鐘志源說：“材料畢竟只是材料，人的創造力和想象力是無限的，我的創作一直堅持的就是這種思路，我覺得金屬材料是冰冷和堅硬的，但它軟化之后，任我思緒的奔馳，進行賦予藝術語言的再加工，可以很舒展和流暢地表達我想要達到的藝術審美內涵，可以表現一種情緒或意境。因為我是從事美術工作，借用材質在造型上進行聚散、褶皺和光滑的處理，通過舒展和扭曲，賦予材料新的生命與藝術感，這些一定要通過對生活的感悟去思考，提煉，升華與創作。”

鐘志源采用不銹鋼片制作的《大道》，不銹鋼材質的反光性，營造出光線強烈對比的藝術效果，黑白分明，大塊黑白構成的視覺沖擊力，讓觀賞者如同是在欣賞一幅中國傳統風格的大寫意水墨畫。毛筆皴擦出來的效果，如同一首優美動人的抒情詩那樣，生動展示了嶺南勞動婦女的生活形態，進而藉此傳遞出改革開放、自由、鮮活、充滿了朝氣與活力的時代精神。

從鐘志源這些金屬材料作品中，我們還可以體驗到雕塑家從西方現當代藝術中吸取了有益的營養，他用金屬材料創作的優秀作品，很富有現代感。但正如鐘志源自己坦言：“我的人生、經歷、思維都是中國的、東方的、嶺南的；我也欣賞外國的雕塑作品，但他們的情感都是西方的，他們表達的思想內容也都是西方的，以他們西方的哲學、生活體驗和藝術感，做他們自己的雕塑，通過材料的形式表達他們自己的理念。我生活在中國，材料的運用可能與與西方雕塑家有某些相似點，但是，我所表達的情緒和內容肯定是中國式的。”

鐘志源的《山泉》于2002年入選北京國際城市雕塑展并獲提名獎，從這件既現代又傳統、藝術形式感新穎秀美的作品中，我們不但看到了鐘志源從傳統大寫意的中國畫中吸取了有益的元素，而且他還從中國民間傳統的陶藝制作中借鑒了用濕泥制作陶藝的技法，巧妙地將潺潺流水的山泉，順著正在舞蹈的少女形體由上而下流淌，作品形態自然而又優美，令觀賞者過目難忘。

三

縱觀研究鐘志源從藝三十多年來的歷史，我認為，他在藝術上具有從不滿足自己、敢于挑戰自我、勇于大膽進行藝術探索的創新精神。鐘志源喜歡對著已完成的作品翻來復去地欣賞和挑毛病。他認為“雕塑也如電影一樣，是屬于遺憾的藝術”。

在業內和社會上產生廣泛影響的《姑嫂》《醉劍》《三元里抗英》《戲浪》《大道》《山泉》等多件優秀作品，早已奠定了鐘志源其雕塑名家的學術地位，擁有夠他吃一輩子的老本，可以“放馬歸山”去享受安逸的生活了。 可是鐘志源不贊許這樣做。在我與他聊起關于藝術和人生的問題時，我們都有共識，都認為一個畫家一輩子畫一兩幅好畫，一個雕塑家一輩子做一兩件較好的雕塑作品，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能不斷地畫出好畫，創作出優秀雕塑作品。在這方面，中外美術史上，很有一些光照千秋的優秀典范。如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偉大雕塑家米開朗基羅，他同時還是杰出的畫家、建筑師兼詩人，他25歲創作了傳世杰作《大衛》，接著又創作了《被縛的奴隸》，米蒂奇家廟的《晨》《昏》《夜》和《摩希》等系列大理石雕像，他還在西斯廷教堂八百平方米的天花板上創作完成了巨型天頂壁畫《創世紀》，建筑設計了羅馬圣彼得大教堂的圓頂和和必多利廣場行政建筑群，并有詩集傳世。法國著名作家巴爾扎克只活了短暫的51年，可是他卻創作了包括《歐也妮·葛朗臺》《高老頭》和《幻滅》等、被馬克思稱之為是了解和認識法國資產階級革命的教科書的“人間喜劇”的90余部小說。齊白石在詩作、書法、寫意花鳥畫和金石篆刻諸多方面都有大成就，是一位給后世留下了大量精品力作的藝術大家。

鐘志源以中外美術史上偉大的畫家和雕塑家為學習的榜樣，在藝術創作上從不滿足，總是以新成績的取得，作為進行藝術探索的新起點，“在藝術上與自己過不去”，敢于挑戰自我，努力告別藝術上的自我。鐘志源說：“我覺得如果藝術創作總是一個面孔、一個形式，我會失去創作的激情，我總是希望有新的東西來刺激自己，讓自己保持一種很想創作的狀態，很想去創作一種新的形式的作品。”

30多年來的雕塑創作，他總是在力求不重復自己已經采用過的藝術形式，總是在不斷地尋找新的藝術靈感來刺激自己的創作激情，拿出不同于自己以往的藝術面貌的新的藝術作品來。例如，原本能夠得心應手地運用銅、鐵和不銹鋼等金屬材料，創作現代感意味濃郁的雕塑頗有成就的鐘志源，卻“想換一下口味”，不再搞金屬的東西，改而玩起大理石雕塑來了。鐘志源于2004年創作的第一件大理石雕塑《清風》，是標志了鐘志源從研究金屬雕塑轉向進行大理石雕塑系列作品創作的開篇之作。可喜的是《清風》問世后又一炮打響，在第十屆全國美展榮獲銅獎，并為中國美術館和廣州藝術博物館收藏，后被放大制作成城市雕塑，安放在廣州雕塑公園和深圳市。《清風》在藝術上能得到藝術界和社會上的認可，是因為雕塑家用可視的雕塑藝術形式，將抽象的看不到摸不著卻可以感受到的“風”，生動地凝固在大理石上。欣賞者通過塑造陶醉在春風中的少女形象，完全可以想象——這就是風吹過大理石留下的痕跡，這就是自然撫慰少女心靈所留下的印記。在雕塑家看來，“清風”是順暢的感覺，是凝固在大理石上的清爽記憶。清風也許是從珠江岸邊葦尖上吹過，也許是從山林的樹梢上吹來，也許是伴隨飛鳥的翼羽間飄來。而只有令人愉悅的“清風”，吹過少女的身體時，才會使雕塑家產生藝術創作的沖動，用大理石去凝固“清風”的記憶。

四

漢白玉雕塑《清風》初試牛刀獲取的成功，激發了鐘志源告別了以制作金屬為材質的金屬雕塑，轉向潛心致力于漢白玉大理石雕塑的創作。

人們看到，雕塑的材質變了，藝術創作的風格和藝術語言也必須隨之而變，與玩金屬材質制作雕塑，可以隨心所欲地玩弄形式和三維空間語言不同的是，進行漢白玉大理石雕塑的創作，更講究高水平的寫實造型功力，更講究三維空間的藝術造型的整體性和藝術的完整性。與金屬材質不同的漢白玉大理石，紋理清晰，色澤淡雅潔白，給人以一塵不染與莊嚴肅穆、厚實和優雅的美感。在鐘志源看來，采用漢白玉大理石更適合于表現女性的富于曲線美的形體、嬌媚的面龐、堅挺的乳房、渾圓的臀部等等屬于女性美麗的特征，和新時代女性的精神風韻，鐘志源力求以最完美的雕塑語言和藝術形式著力去表現和創造女性的美。至今十年來，鐘志源用漢白玉大理石材創作了一系列以女性為題材且廣獲好評的作品50多件，如《農婦》《偶》《星空》《藍藍》和《女生》等等佳作。《藍藍》是雕塑家精心構思、運用嫻熟的雕塑技巧塑造一位成熟的女性形象。《女生》是雕塑家以自己的富于個性、具有挑戰和反叛精神的大女兒的形象為基礎，創作的一件富有現代都市女孩氣質和女性神韻的漢白玉佳作。

在漢白玉的雕塑里，鐘志源總試圖用他那嫻熟的雕塑藝術技巧，給欣賞者營造一種詩意的藝術審美的聯想空間，“一種非現實的感覺，一種唯美的欣賞的愉悅的感覺”。鐘志源在進行漢白玉雕塑創作中，總是強調要“有所夸張”，力求使源于生活的藝術創作，與日常生活的形態有所不同，力求使作品在藝術審美的層面上得到提升，使完成的每一件漢白玉雕塑新作有新的藝術審美價值。

《農婦》是鐘志源的漢白玉大理石的得意之作。《農婦》頭像的每個細節處理，在藝術上都十分講究，樸實的《農婦》圓墩墩的臉型，與局部夸張表現的尖利嘴巴的對比，對眼耳口鼻的壓縮和夸張，使農婦的頭像呈現出雕塑藝術質樸與大氣的美感。在漢白玉雕塑《偶》這件作品中，傾注了鐘志源的心血和汗水。從構思處理上看，其背向畫面的站立的姿勢，重心似乎并不偏在右腳，而在兩腿之間，身體呈現出來的不是女性通常站立的“S”，女人平肩平舉的右手，與下垂的左手形成一種對比的優美姿態，讓人感悟到她在努力地調整著平衡，因為用力，女人背部呈現出一條明顯的溝壑。這是一個同樣性感的女人，她的性感來自于那種柔韌中的張力，那種不可小覷的恒定。

如果說注重“形”，是鐘志源在藝術創作方面追求美感的恒定規律，那么“形”與“內容”同在，則是鐘志源用藝術手法把他思考的思想內容，升華為美感的最高境界。《平衡》是鐘志源的另一件漢白玉大理石得意之作。女人卷曲著身軀，頭深深地埋進臂彎里，弓形的脊背似乎埋藏著痛苦，巧妙的是象征著原罪的蘋果在她的腳尖穩穩地停留著，令人不禁聯想——蘋果是女人的宿敵抑或男人才是？這件作品所蘊含的藝術感染力，再加上深厚的人文內涵，使《平衡》散發出了獨特的藝術審美魅力。

鐘志源說：“形式如果成為脫離內容的元素，就沒有生命力可言了，形式雕塑的核心元素之一，在我看來，是內容與形式的總和。”鐘志源的漢白玉大理石雕塑，致力于在藝術上追求內容與形式的完美結合，并取得了豐碩的藝術成就。

鐘志源正當壯年，藝術上又擁有無窮的創造力，因此，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將在雕塑藝術園地里開創一個又一個輝煌。

（作者系中國美術家協會理論委員會委員、廣東省美術家協會會員、原湖南省美術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