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麗娜
家是在市區,單位是在一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小鎮上。許多年來,我就是坐著車在這條橫碼線上搖過來晃過去的。這一晃,就是十年。許多熟悉的同事都慢慢地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他們有了更好的歸宿或是前途。只有我,還留守在這個小鎮。
現在,就是閉著眼睛,我也是可以憑著感覺說出已到了擁擠喧鬧的邱隘,還是到了水氣繚繞的東錢湖,或是到了狹窄但古風盎然的韓嶺,或是煙色濃濃的太平橋。再往前,就是那個出過童第周等名人的塘溪鎮了。
每個周一的清晨,城市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時,我就坐著首班車開始向目的地出發了。往往,人也還沒有清醒過來。
這一路上,最喜歡的是東錢湖的那方水域。對于從西海固來的我來說,遠遠的,從遠遠的地方開始,就會聞到那股特殊的水氣味,便一個激靈就完全清醒過來了。她就像一個前世里我熟悉的影子,一直站在那里。等待了千百年,才終于在十年前等到了我這個降生在北方的女子。
許多時候,這明凈的湖泊就像一個沉睡的公主被時間封住了一般。寧靜而充滿詩情畫意。又似乎帶著微微的感動在里面。有水鳥從湖面低低地掠過,發出低沉的鳴叫。她呈現給我的只是簡單而素樸的美麗。這是別樣的世界。靜謐,安詳。讓人寧靜,并能沉下心來,真正地進入一種冥思的境界。
面對著這么一湖純粹美好的水域,感動就會從內心深處往上升,往上升……
在靠近湖岸的地方,有幾叢蘆葦,整齊秀美,笑逐顏開,隨風飄蕩。像什么來著?對,像音樂!記得新疆的那個獨一無二的小裁縫李娟在《我的阿爾泰》中說,蘆葦音樂一般地分布在湖心,底端連著音樂一般的倒影。
我想,這或許也是在說東錢湖吧?
這些古時在《詩經》里被稱為“蒹葭”的植物,像一個個亭亭玉立的南方女子,在風中飄揚自己長長的秀發,一份豁達與幽怨的心就開始在世間行走或是飄搖。
猶記得剛來寧波的前幾年,在東錢湖靠近韓嶺的一面,有個高大笨拙的煙囪。高約二十米的樣子,巨人一般守候在湖畔的一隅。在夕陽的金黃的光暈里,靜靜地佇立著,像在深思些什么似的。丑陋的舊煙囪,是什么時候站立在這片柔美而闊大的水域邊的呢?我似乎從來沒想著要詢問當地人。只是每當遠遠地從它身旁經過時,我的目光總會穿過它縱橫斑駁的裂縫向更遼遠的湖面望去。它似乎也會寧靜安寧地等候在那里,一周一次或是兩次等候著一個孤獨的異鄉女子的一次又一次的目光的尋找與停駐。
這是一個靜止的過往的空間里留給后人的一個雕塑,一個記憶,一個印象。
而它的后左方,就是那些肩并肩、手拉手的蘆葦妹妹。她們是我前世里的姐妹。如今,她們還守候在波瀾起伏的湖水里,將自己的一生交給對方。不離不棄。
輕靈的蘆花如音符一樣飛揚在湖面、樹頂和草坪。整個湖面仿佛在開一場盛大的音樂會。喧鬧而平靜地。只有蘆花妹妹才是主角。
那座古舊的煙囪的前面是一排排的獨幢別墅。紅頂白墻,一座座環湖而居。幾叢蘆葦叢就站在它們的身后,像它們長長的披肩發。只是這些別墅從來沒有人住過,一座座空蕩蕩的,像一個個獨守空房的婦人。時間久了,潮濕的湖水包裹纏繞著它們。一些幽幽的氣息就流竄到了每幢別墅里,遠遠地,就散發出一份郁悒之氣。
后來,不知何時,就看到幾幢別墅的空蕩的門窗處有幾件衣服掛在那里:有人住在里面了。果然,是幾個民工,或是流浪到此地的人在夏夜里住在這里。四面穿透的習習的涼風拂過他們疲憊的身子。一個個湖邊無夢的夜晚放松著他們的身子,也撫摸著他們或年輕或年老的身體。有風輕輕地吹過他們甜美的睡臉。
再后來,經過時,就發現別墅群開始拆了。先是兩三座裸露著殘垣斷壁,在夕陽的照射下,別有一番凄涼在滾動。
我難過地看著它們一點點地消失在一片片的草坪或是公路上。過了沒多久,寬敞的環湖公路建起來了。樹木整齊,綠草如茵。只是,它們太整齊了,缺少一份自然的野趣與紛零。
再后來,對面,就建起了號稱“九五之尊”的卡納湖谷別墅群。是奢華的地中海宮廷建筑風格。據說每幢上千萬,是我們這些百姓想也不敢想的。
十年來,我所熟悉的湖邊的風景漸漸地消失著,只有這幾團蘆葦叢像遺世而獨立的高人,兀自葉青絮飄。在暮色降臨時分,黑暗一點點地占領著湖面或是蘆葦搖曳的面容,這一剎那有一種凄清的美麗。
湖面上陶朱公與西施一起泛舟時,他們是否會想到這片波光粼粼的湖面,在多年后會讓一個北方的女子心潮起伏,淚光漣漣?他們平靜相守的日子里,是否會想到,多年之后,一個北方女子以自己粗糲的內心來感受這方水域隱秘的溫情或是熱情?
而這個女子也沒有想到,在這幾叢蘆葦面前,她又一次變得雅致柔軟了起來。是這粼粼的湖水。是這修長秀美的蘆葦。是這古老深厚的古堇大地。啊,這一刻,你不能不說,是她們給了你精神上的皈依感,也成為了你的第二故鄉。
十年來東錢湖里那叢叢的蘆葦,就像一個短夢。留下了沉思與落寞,而身后,一個人的華年卻已漸漸遠去。是一個北方人永遠繾綣纏綿的南方情結。
我轉身離去,此刻,夜幕降臨,像一聲沉重的嘆息,整個湖水和蘆葦陡地盛大地開放,然后又進入夢鄉。
沒人再向我告別。
帕斯卡爾說:“人是會思想的葦草。”
看到趙麗宏在《蘆葦之嘆》中說自己回故鄉崇明島時,看到秋風蕭瑟中的蘆葦,想到了自己艱辛的青春歲月里是它們的陪伴。它們也代表著美麗自由的生命,是自己那段艱辛青春歲月的陪伴者和見證者。尤其喜歡“秋風中蘆花盛開,這些綿延在江灘上的銀色花朵,是極為美觀的景象,它們在夕照中變成了一片金紅色,猶如波濤洶涌的火海,在天地間轟轟烈烈地燃燒”。
這是一個人十年來的記憶,慢慢地就刻在了心里,有了深深的印痕。像是淺淺的胎記,怎么也抹不去了。
啊,又是三月。春光明媚的三月了。校園里的玉蘭花又飽綻花朵,一朵朵的正在綻放著的花骨朵,在暮色降臨的微光中,就像一盞盞青白的古燈,發出幽暗而芬芳的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