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下吏之貪,而不問上官,法益峻,貪益甚,政益亂,民益死,國乃以亡。群有司眾矣,人望以廉,必不可得者也。中人可以自全,不肖有所憚而不敢,皆視上官而已。上官之虐取也,不即施于百姓,必假手下吏以為之漁獵,下吏因之以讎其箕斂①,然其所得于上奉之余者亦僅矣。而百姓之怨毒詛呪,乃至叩閽號愬者②,唯知有下吏,而不知賊害之所自生。下吏既與上官為鷹犬③,復代上官受縲紲④,法之不均,情之不忍矣。
將責上官以嚴糾下吏之貪,可使無所容其私乎?此尤必不可者也。胥為貪,而狡者得上官之心,其虐取也尤劇,其饋獻也彌豐;唯瑣瑣簞豆之阘吏,吝纖芥以封殖,參劾在前而不恤,顧其為蠹于民者,亦無幾也。且有慎守官廉,偶一不撿而無從置辯者矣。故下吏之貪,非人主所得而治也,且非居中秉憲者之所容糾也⑤,唯嚴之于上官而已矣。嚴之于上官,而貪息于守令,下逮于簿尉胥隸⑥,皆喙息而不敢逞。君無苛核之過,民無訟上之愆,豈必炫明察以照窮檐哉?吏安職業,民無怨尤,而天下已平矣。
下吏散于郡邑,如彼其遼闊也,此受誅而彼固不戢,巧者逃焉,幸者免焉。上官則九州之大,十數人而已,司憲者弗難知也;居中司憲者,二三人而已,天子弗難知也。顧佐潔身于臺端⑦,而天下無貪吏,握風紀之樞,以移易清濁之風者,止在一人。慎之于選任之日,獎之以君子之道,奚必察于偏方下邑而待小民之訐訟其長上乎?楊廷式按縣令之受賕,請先械系張崇,而曰“崇取民財,轉獻都統”,歸責于徐知誥也⑧。可謂知治本矣。
【注釋】
① 箕斂:用畚箕收取,即苛斂民財。
② 叩閽(hūn):叩擊宮門,指官吏、百姓到朝廷訴冤。
③ 鷹犬:打獵時追捕禽獸的鷹和狗,比喻受驅使而奔走效勞的人。
④ 縲紲(léi xiè):捆綁犯人的繩索。借指監獄,囚禁。
⑤ 秉憲者:負責監察的官員,與下文“司憲者”意同。憲,即憲臺,御史官的通稱,執掌糾察官吏的言行。
⑥ 簿尉:主簿和縣尉,泛指地方官府協助長官治事的副職官員。 胥隸:封建官府中的小吏和差役。
⑦ 顧佐:明代官員,歷官莊浪知縣、御史、江西按察副使、應天尹、順天尹、右都御史,黜贓舉賢,朝綱肅然。 臺端:御史的別稱。
⑧ “楊廷式”四句:出自《資治通鑒·后梁紀》。講的是:五代十國時期,南吳將領張崇在廬州貪暴不法。廬江的百姓上訴,說廬江縣令接受了賄賂。大臣徐知誥派侍御史知雜事楊廷式前往查辦,打算以此來威懾張崇。楊廷式認為應該給張崇帶上刑具,并派一個官吏據罪狀詰責都統。徐知誥說:“現在查辦的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縣令,何至于此!”楊說:“縣令雖然是個小官,但張崇指使縣令將收取的民財都轉獻給了比張崇地位更高的都統,難道可以舍去大官而去詰責一個小官嗎?”徐知誥立刻向楊廷式道歉。
【大意】
嚴禁下級官吏貪污,但不過問上層官員如何,那么法律越嚴峻,貪污就越厲害,政事就越腐敗,百姓也就受害越深,國家也會因此而滅亡。天下的官吏很多,百姓期望他們清廉,但他們未必如此。一般的官吏可以保全自己,不正派的官員因有所顧忌而不敢放肆,主要還是看上級領導的態度。上層領導貪得無厭,即使他們不直接向百姓索取,也會借下面官吏的手去掠奪,下層官吏因而對百姓橫征暴斂,但獻給上司后自己所剩下的確實沒有多少。而百姓所痛恨和詛咒,甚至向官府哭號上告的,往往是直接壓榨他們的下級官吏,他們并不知道災害的根源在哪里。下級官吏既然充當了上司的鷹犬,還要代替上司受到刑罰,可見法律的不公平,情理難容。
責令上司去嚴懲下級官員的貪污,就能不容私情嗎?這種辦法更加不可行。當下級官吏貪污時,狡猾的人有上司作保護,其巧取豪奪更加肆無忌憚,獻給上司的財物也就更豐厚;那些平庸瑣細的官吏,吝惜一絲一毫的財物,以求增加家產,哪怕受到參劾的威脅也不顧忌,所以他們對百姓造成的損害也沒有多少。還有些一貫奉公守法的人,偶有不檢點的行為便有口難辯了。所以下級官吏的貪污,不是君主所能制止的,也不是朝中負責監察之人所容易糾彈的,只有對上層官吏嚴格要求。如果對上層官吏嚴格要求,貪污就會從郡守縣令中消失,他們的僚屬也不敢輕易向民間索取。這樣,君主就不會受到對官員考核苛刻的指責,百姓也不會因告發官員而獲罪,何必非要在洞察一切之后才能找到解決問題的途徑呢?官吏們安于自己的職守,百姓也沒有什么怨言,天下就會太平了。
下級官吏分散在各個郡縣,國家又非常廣闊,即使有一兩個官吏被懲處其他地方的官吏也不會有所收斂,奸猾的人會設法逃避,幸運的人則可以漏網。上層官員整個國家也不過十幾個人,監察官員不難了解他們;而在朝中負責監察的人,也不過兩三人,皇帝對他們也很容易了解。比如顧佐作御史時潔身自好,天下也因此沒有貪官污吏,掌握天下風氣的走向,從而改變社會的清濁,只在這一個人。在選任官員時應十分慎重,用君子之道去引導他們,又何必再去查遍天下,看看哪里有被百姓告發的官員呢?楊廷式審理縣令受賄的案件,請求先治張崇的罪,說“張崇搜刮百姓錢財,然后上交給都統”,指出徐知誥的認識不足之處。可以說他是找到了治理的根源。
點評
對于明代的官場來說,所謂的官清似水、吏滑如油其實是對身處高位者的一種開脫。真實的社會情況是:小吏奸猾,殘虐百姓;大官貪墨,禍國殃民。因此,王夫之認為,整肅官場風氣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便是特別關注國家中高級官吏的貪腐行為,并對其予以嚴懲。這種方法具有很好的警示作用,有助于改善整個官場的風氣,同時促使這些高層官員能夠更負責地主動監督下屬。況且,把有限的監察資源配置到監督高層官僚上,也不失為一種好鋼用在刀刃上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