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菲
閣樓是木屋,兼作儲物間,堆著草席棉花胎舊馬桶碎木板乃至榔頭老虎鉗等雜物,墻角安了一張一米寬小床,燈光如豆。閣樓五六個平方,要從大門外架著的鐵扶梯爬上去。踏板極窄,早先文怡的小腳丫踩上去倒剛好,后來腳漸漸長大了,踏上去要算好位置。有次下雨天她沒踩穩,腳后跟一滑,小身體兀自從空檔里躥出去懸在半空中,下巴重重敲在鐵踏板上,疼得沒法叫喚,血流得棉襖前襟濕了一大片。就這樣在空中懸了近半個小時,被出來撒尿的父親看見。下巴被縫了七針。很長時間,傷口結不起來,一直沒法拆線,中藥房的先生說是氣血虛虧。睡在樓下東角的奶奶把文怡的父親叫到床前罵了一頓還流了一把老淚,第二天父親給文怡買了只老母雞燉湯喝,雞腿照例是繼母生的兩個弟弟一人一只。文怡草肚皮,喝一碗雞湯,拉了三回稀。
文怡的父親是列車員,跑蘭州西寧哈爾濱昆明那些遠開八只腳的地方,一個月打不了幾次照面。偶爾給孩子們帶點禮物回來。有次父親半夜回家,爬到閣樓上打開門,悄悄塞給文怡一個紙包:大列巴。他剛從哈爾濱回來,還沒進家門。列巴堅硬如石,她卻越嚼越香。
六歲那年盛夏,父親帶她到斯文里姨媽家做客,晚飯后出來父親牽著她的手走了很長一段路。這一帶弄堂曲里拐彎,柳暗花明,很有節奏感。那個夏夜文怡嗅到了市中心弄堂特有的氣味:老抽、檀香皂、鎮江香醋、陰溝、油煎帶魚、風鰻,咸菜毛豆、竹躺椅、小便池的味道,間或還能聽到幾句評彈。那是有別于棚戶區的氣味和調頭,就像此刻爺倆牽在一起的手,瑣碎卻讓人心定。
姨媽家一年去兩次,每次去都是文怡的節日,這是她的親姨媽,豐滿慈祥,總是給她準備很多好吃的和新衣服,抱她坐在膝蓋上,十分親昵。有時她幻想姨媽是她媽媽,媽媽沒有留給文怡一張照片,姨媽是她唯一的幻想基礎。臨走姨媽總是關照她要對弟弟們好,讓弟弟黏著她,這樣她在家里才不吃虧。
姨媽從來不到棚戶區來看她。
繼母皮膚白皙,手指纖細,頭發自然卷,還讀過初中,倒不像棚戶區女子,如果衣裳穿得好點,是頗有些風韻的。她說話細聲細語,對文怡談不上虐待,在晚娘里算仁慈的。她心情好時會用海鷗洗頭膏幫文怡洗頭,一邊洗一邊說,唉,笨人頭上堆重發。文怡問:什么是重發?繼母說:頭發多。文怡又問:為什么笨人頭發多?繼母說:笨人不動腦筋,貴人頭發都少的。文怡就不響了,很為自己頭發多羞赧。
這多半發生在父親在家時。多數時候文怡只能用弟弟洗過的水洗澡。自來水龍頭離得很遠,日常用水得拿鉛桶拎回來,老虎灶更遠。弟弟洗澡用紫紅色的藥水肥皂,文怡在一旁幫忙,跟繼母說,上次我去大阿姨家洗澡,大阿姨給我用上海牌檀香皂,很香的。繼母淡淡地說,你大阿姨有錢,我窮。
弟弟洗完,藥水肥皂盒不見了,留下油膩渾濁的一盆水給文怡。她心生委屈,蹲在弄口哭,一個胖男孩立在對面中藥房門檻上,遙遙地看過來。
工作找到了,文怡收拾了一個旅行袋,那里面是她所有家當,告別了早已直不起身的閣樓,搬入單位宿舍。從此自力更生不說,每月還固定有點銀錢補貼家用。
單位待她不薄,一間朝南的二十平米屋子,一半放設備器材,一半給她住,免去了與人合住的麻煩,還配了一臺十四吋金星舊彩電,唯一缺點是在走廊的盡頭。別人不肯住,嫌陰氣大,文怡倒沒覺得啥,與從前比已是天壤之別。她每月總有幾天會做噩夢,上下那種陡峭懸空的鐵樓梯,樓梯像救火隊的云梯,她總在最高處一腳踏空……然后醒來,心別別跳個不停,恍惚很久。
每隔一周的周末,文怡會回家看看。睡個懶覺,十一點在單位附近吃碗柴爿餛飩加個醬蛋,然后坐43路往南市方向奔。談不上牽掛,也知道實際上沒人會真牽掛她,但家還是要回的,也不光是儀式。在中華路給父親買兩瓶啤酒,給繼母稱半斤橄欖,弟弟們看到她不怎么理睬,倒是她,摸摸弟弟的頭,顯得很親熱。多少塞些零花錢給他們,當著繼母和父親的面。
文怡通常避開飯點午后到,繼母總是熱情地留她吃晚飯。她推脫再三,最后常常是吃些點心回去,繼母坐在桌邊看她吃邊跟她聊聊家長里短,竟讓她有了點親娘的溫暖。
有回她在吃薺菜肉絲炒年糕時,繼母說父親如今不跑長途改短途了,蘇州一天跑三圈,每晚都回家住,打鼾像打雷。弟弟們長大了,一張大床擠不下了,打算下周把閣樓收拾收拾讓大弟搬上去。家里地方太小,以后弟弟們娶妻生子也是傷腦筋的事,弄不好要去做人家的上門女婿。又拐彎摸角問了文怡單位進戶口的事。
文怡會意,不聲不響花了不到一個月就遷走了戶口。下次再來時,繼母一見到她,忙不迭拎著籃子出去買菜,眼里有了幾分感激和愧色。文怡受不了別人待她好,說,別忙,我坐坐就走。等繼母出門,父親說,別怪你媽,她也不容易。
那晚的晚餐甚是豐盛。父親和繼母不約而同扯了一個雞腿疊在她碗里,弟弟們也阿姐長阿姐短的。夜晚走出那個擠擠挨挨的陋巷,文怡揚眉吐氣又隱隱心酸。
薄薪時代,文怡日日記賬。她對自己很苛刻,三頓吃食堂,只吃一頓葷菜。可對別人手面不小,真心厚道。她唯一的奢侈是每天泡一杯雙花薄荷茶:一小撮金銀花、七八朵胎菊,加幾片曬干的薄荷葉。談不上多好喝,卻滋養心情。
她還找到一個可心的裁縫。那年他剛從鎮海到上海,卻帶著濃重的江淮口音,客人揶揄他:你到底是鎮海人還是鎮江人?他笑呵呵,也不生氣。她請他做件高領短袖及膝百褶連衣裙,一心要用綠底碎黃花的雙縐。這個矮小不多言的年輕人低聲說了一句:用黑絲絨吧,不要打褶,做A字好看,可以短一寸。文怡靜了半晌,略為思量,從此認定了這個裁縫。以后在畫報里看中的款式就請他去做。90年代中期,鎮海裁縫在西區高尚地段盤下一間門面,裝潢雅致,音樂縹緲,專門成衣定制。直至如今,外籍人士、政府官員、公眾名人的定單排到了明年年底。
與鎮海裁縫憑手藝和口碑說話的起步史不同,幾次牛市,文怡都抓住了機會。上天眷顧,她把自己那份小小的余錢漸漸炒出了一個可觀的數目。
后來文怡學著炒黃金、炒基金、炒期貨、炒鋪面、炒房……能炒的東西,原理都是差不多的,不同的只是時機。進入新世紀的前兩年,上海房地產業還沒起來,首付二成十萬就能買到內環以內還像樣的房子。高人指點,文怡在這個時間段內傾盡積蓄連續買了七套,六套出租,一套自住。剛開始心里還抖攉,不出兩年,市場就給了她天大的驚喜。靠著敏銳的嗅覺和開放謹慎的態度和一些運道,這些年來,文怡為自己賺得一份厚厚的家當。
中秋節快到了,繼母打電話給文怡,讓她一定回家吃飯,她已經有五年過節沒回家了。前兩年,兩個弟弟陸續結婚搬走了,文怡雖然從小到大連一顆糖也沒吃到他們的,卻還給每人包了一萬元紅包,很對得起他們。弟弟們也沒嫌多,拿得心安理得。大弟真去做了本地人的上門女婿。本地人原先是近郊某大隊會計,動遷一下子分得四套房,不愁女兒女婿沒地方住,可也有要求,并簽下字據:他們必須生兒子,若生女兒就要繳納房租,大弟也因此正在針灸調養中。
這片棚戶區越發粗礪逼仄了,猶如一叢野草在都市的一隅自身自滅。下面的陰溝里浮著老菜皮和魚鱗爿,一米多高處還晾著女人的內褲襪子,文怡想,這就是自己前十八年唯一的棲身之所。繼母的膚色變得枯黃干澀,閣樓租給了安徽民工。弟弟們都沒回家吃飯,文怡隨口問問緣故,繼母說,兒子都是為別人養的,隔心隔肺,一點也不實惠,女兒才是貼心小棉襖。見文怡面色舒展,繼母繼續說,我們這一片據說明年要動遷了,聽說是按戶口分的,你弟弟們雖說都結婚了,可戶口還都在這里……后面的話就有些支支吾吾了。父親不響,低頭喝黃酒,灰白稀疏的頭發黏在發頂上,總有幾天沒洗的樣子。文怡很想問問弟弟戶口分得的錢是不是歸二老,可看著父親毛糙起皮的手指,說,那我把戶口也遷回來吧,多個人頭,分的錢給你和爸爸。
文怡覺得無需再苛待自己了。四年前她將手頭的房產鋪面重新整合,該脫手的脫手,該出租的出租,又在黃浦江畔購置了兩套一百三十平米酒店式景觀公寓。九樓自住,十樓出租。
她常想,老天對人真公平,年近不惑她雖沒碰上對路的男人成家,卻也叫她衣食無憂。人這輩子如同收支平衡的賬戶,此處支出,總會有彼處進賬,需要的只是時間和忍耐。
三十歲以前,文怡把腦筋主要放在如何把銀錢變多的工程上,也談過一次頗傷元氣的戀愛。
那時她遇到一個男人,有點錢,有點資源,有點情調,也有家室。從理智上她知道這樣的男人不能碰,可男人還是在漸緊漸亂的糾葛中牢牢地抓住了她。
女友關照她:同這種男人談戀愛,最熱絡的前半年,他若不能離婚,以后就別想了。她偏不信。半年,也太急吼吼了,他們最多抓住的是彼此的身體和那一點點對凡塵的貪戀,可她要的是心,是貼心貼肺的真心。那是從三歲起就睡在屋頂漏雨板壁透風的閣樓里的她,最缺的。
就這么和他混了四年,她有時想想不值,有時想想蹉跎的不過是些時間。不與他混,也未必能遇到意中人。那天,他爽約,說臨時弄到兩張緊俏票子,要帶兒子去看演出。文怡和他大吵起來。他求她,拜托,給我個面子,難得和兒子在一起,別為難我了。她火大了,我就是太給你面子了,才讓你良夫慈父的臉擺到今天。他極其罕見地粗起喉嚨,我給你的,可比兒子多得多,你自己去想。話沒說完,甩門走了。之后,他沒來找她,她也不愿主動打電話,就這樣,結束了。她和他的世界里,從頭至尾,只有他們兩個人。現在,一個人走了,從此再沒有任何牽絆。
文怡想,男人的愛情,在兩種時候最靠不住,一種是寂寞,一種是貧窮,他的,屬于前者。當日若非他妻子出國公干三年,他會來找她嗎?進門之前,他還是猶豫的,進門之后,猶豫就來不及有了。第一次親密接觸過后,他只恐慌著她會不會跟自己要婚姻要承諾,這是他這種老男人最頭暈的,在她的話還沒有出口之時,他便艱難地說,我老婆在美國,再有兩年半就可以回來了。那一刻,她倒憐憫起他來,如同憐憫一個一口蛀牙卻忍不住偷吃糖果,吃了又后悔的孩子。后來他說他太太回來了,他們得低調些。低調的文怡無數次想像三人偶遇的場景。后來再回想,傳說中那些妻子情人邂逅都是騙人的,那么大一個世界,不是誰存心自投羅網,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后來,女友跑來告訴文怡:千真萬確,他早已經離婚了,他太太在美國有人了。他不告訴她,是沒打算和她結婚。要低調,是早就想好了撤退。
管他是不是千真萬確,文怡對他的心是早冷了。
轉眼文怡快三十九歲了。這一年她突然有點畏縮不安。她記起繼母在四十虛歲生日前夕,曾因一個極小的由頭痛快地哭了一整晚,父親柔言勸慰卻絲毫不起效,于是打發弟弟們去隔壁周木匠家借住一晚,他再做做工作。半夜閣樓下傳來木床滯重黏稠的扭動聲和女人的嚶嚶哀叫,持續了整整一宿。第二天白天樓下靜悄悄的,到了黃昏繼母和顏悅色地準備晚飯,對文怡格外溫柔。那年文怡十四歲,剛迎來初潮。繼母前所未有地專門為她到淮海路婦女用品商店買了兩根精巧的衛生帶,再到弄堂口的煙紙店買了兩包吸水衛生紙。衛生紙又白又柔,相比之下他們日常用的黃草紙真是污濁蠢物了。那一年,某些細微的變化在文怡身上發生。她不明白繼母為何對四十歲生日如此悲愴。現在她明白了。
有點穩不住了,偷偷到嶗山白云觀求簽問姻緣。
盤著髻的老道給她解簽:命運很獨,只能靠自己。
老道說這話時用洞悉一切的目光打量文怡。那天她的裙子是Fendi,鞋子是Bally。老道示意她先捐些香油錢,她二話不說,塞上十張大鈔票。她的誠意有些感動老道,老道又說,你若想遇到知己,就把戒指擲到湖心的蓮花臺上,許下這個愿。文怡二話沒說,脫下指間的卡地亞純鉑戒,擲了出去。
年景不佳,十樓的德國租客合約到期,不打算再續租。中介趕忙為文怡又聯系了兩個租客。
見了第一個,文怡覺得就是他了。價錢很快便談好了。
新房客姓方,四十出頭,廣東人,幼年生活在上海,家里是開中藥房的。后來去了美國,再回來時是外資銀行的高級經理。
方先生虎背熊腰,儀表堂堂,前額飽滿油亮,大拇指下方有一顆痣。有次文怡跟他開玩笑,說他的這顆痣叫和合痣,前世情人的眼淚幻化而成,作為今世與他相認的記號。
文怡經常在電梯間里遇到方先生。電梯間暖色柔光,顯得人含情脈脈。她很享受這不到一分鐘的美妙光陰。靠近他身邊,她會感到從他身體里放射出來的某種溫暖和荷爾蒙的味道。透過干凈的藍色或白色條紋襯衫,他的氣息輻射過來。令人思慕的氣息。他的氣息擁有著他的形式,得體、謙和而又溫存。她始終無法牢牢捕捉住這一氣息。有時想要動手抓住,它便逃循開去;剛以為已經逃之夭夭,它卻又再一次依偎過來。
方先生有個八歲的女兒,讀三年級,家里還用個鐘點工。文怡從沒見過方太太。文怡不好意思問他,有次見到放學的小女孩,便買了哈根達斯脆皮條請她吃,從小姑娘嘴巴里套她媽媽的情況。
“我從來也沒見到過媽媽,爸爸說媽媽在非洲工作,不過我知道,媽媽早就不在了,但我沒告訴爸爸我知道……”小女孩樂于受賄,沒心沒肺地大嚼,臉上并無悲傷神色。
想起沒媽的苦楚,文怡不禁對這對爺倆陡增憐愛。
方先生擅庖廚。他一周兩晚應酬,剩余日子會親自去菜場超市選購食材,為女兒下廚做幾個菜。有次電梯間里遇到文怡,問她晚飯怎么吃,她說叫外賣唄,一個人誰還高興燒?方先生便邀請她第二天過來吃——“今天來不及準備,我和女兒吃的都是些粗菜。”文怡高興地答應了。她很想說吃什么她一點兒不介意的。可是太唐突,顯得猴急,人家也未必方便,就沒說。眼角偷偷瞄了一下鏡子,還好還好,狀態不錯。
第二天中午文怡開車去花園飯店配了一盒曲奇,一盒手工巧克力。下班回家,沖澡化妝,打扮妥當后,又從柜子里拿了一聽上好的金駿眉,裊娜豐盛地上樓了。
雖說是租的房子,方先生家倒比她住的那套更有家味,進門處還有一座佛龕。
文怡說,你也信佛?
方先生說,家主佛,保平安的。
聽到家主佛三個字,文怡身心一下子溫暖安定起來。
他問她喝什么茶,她說,雙花薄荷茶吧。他笑吟吟地泡來,真沒想到,你也喝得慣這個茶,我還以為你們女孩子只愛玫瑰茉莉洛神花什么的。
這頓晚餐,方先生做了幾道精致的粵菜:廣式貴妃雞,夾一塊入口,只覺肉中有肉,原來里邊釀著小片極薄的五花豬肉,口感層次分明又互不沖犯,有酒香和桂皮的辛香,回味悠長;三絲魚翅,用瑤柱絲冬筍絲火腿絲拌入,湯底是新母雞剝去油后熬成,清醇鮮甜,翅身軟而有勁,頗有嚼頭,文怡感嘆,吃過不少魚翅,倒還真沒吃過這么好的;蘆筍燴魚唇是道典雅菜,方先生囑咐文怡多吃,里面有豐富的膠原蛋白,又夸文怡皮膚好、會保養。
方先生敬了文怡兩杯酒,均先一飲而盡,請文怡隨意即可,感謝她這小半年來對他們爺倆的關照,并希望能這樣長久下去。文怡欣然飲盡,心里的小天堂像是點燃了。
小女孩對這些細巧菜式不感興趣,吃了兩塊貴妃雞就去看電視了。過了半晌,覺得腹中空乏,吵著要她爸給她做生炒糯米飯。她湊到文怡面前,為證明那款點心真的美味,說,文怡阿姨,連林阿姨都說糯米飯好吃,昨天來吃了很多。林阿姨還喜歡喝爸爸做的排骨花生湯。
方先生也不否認女兒的話,只是嗔怪她多嘴。“小姑娘,盡會東拉西扯。這種粗食文怡阿姨會喜歡吃嗎?乖,去做功課,等會兒爸爸給你炒一碗。”
暖意轉寒,文怡的情緒變化反映到臉上雖微,卻也讓細心的方先生看到了。
等女兒進了房間,方先生跟文怡吐了些私房話,也引出了今日晚餐的主題:
“……我太太在女兒不到兩歲時出車禍去世了。這些年我工作忙,輾轉各地,滿世界飛,一直不太有時間照顧女兒。小林幫了我很多,她是我同事,女兒也喜歡她。我和她在一起有三年多了,現在打算結婚。這套房子,地段好,房型好,住著舒暢,好像跟我有緣似的,我們都很中意。我手頭也有一部分現金,首付五成沒問題。文怡啊——我這樣稱呼你可能有點冒昧,可我總覺得和你挺近的——我們認識也有一段時間了,如果交易我看也未必要通過中介。很冒昧問一句,這套房子你有出售意向嗎?”
文怡已經忘了自己是如何作答的,懵里懵懂——像是答應了,還說了個貼心的價。出了方家,不過一層樓梯,她走了很久,眼角酸澀。
這個男人,是她的故人。五歲時在那個棚戶區,繼母讓文怡用兩個弟弟洗過的水洗澡,她不愿意,被繼母打了兩下,跑到弄口蹲在地上哭。對面中藥房里那個七八歲的胖男孩,憐憫這個赤裸上身滿身痱子的小姑娘,塞給她一小瓶金銀花花露水和一個牛皮紙包,里面混著金銀花、薄荷和菊花,都是邊角料,卻讓她感激了半生。
推土機終于將城南那片崎嶇晦暗、阡陌縱橫的老屋夷為瓦礫碎磚的小山。繼母父親拿著兩人加文怡三個戶口的動遷款、積蓄十萬元以及文怡貼補的十萬元,去顧村買了一套兩室兩廳、南北通透的商品房。毗鄰地鐵,周末還能去顧村公園看櫻花,自然滋潤舒暢。繼母逢人便說女兒好,無可挑剔,比親生的不知道強多少,說到最后,歸結為這是自己對女兒從小視如己出的回報。
秋天的黃昏,文怡抽空去老家的原址看了看那片圍起藍色護欄的工地,新樓盤的地基已經打好了,吊車挖掘機等一系列現代化機器正在日夜兼程……很快,文怡的戶口就會再一次遷回來,她買下了帶閣樓的頂層復式單元。談不上是親是近還是膩,總之這兒讓她有肺腑之感,好與壞全部悶進去,容她以后慢慢反芻。這是她的老土地,如果四十年就能稱之為老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