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生活有多少可能性

我們面前有一個物質的世界。我們每一個正在呼吸正在活著的人都要面對這個物質的世界。這個世界是美好的，這個世界又是有缺陷的，所以我們不得不面對的是這個物質世界的誘惑和弊端。令人無奈的是，誘惑與弊端常常會相互作用，這種相互作用生產了貪婪與陰謀。于是乎，在我們的生活里便潛伏著許許多多未知。這里的未知當然不是指科學范疇內的未知，而是說我們人，我們都太聰明，我們或者他們，想出許多的辦法來滿足自己的貪婪，甚至有人會不擇手段，所以大家都在這個物質世界里活得越來越勞累。幾乎是所有人每時每刻都不得不仔細觀察前面的道路，警惕著自己同類挖下的陷阱，或者擔心無意間踩到一泡狗屎。

我們的談話不涉及科學問題，卻似乎涉及了更龐大的問題。還是回來談文學談小說吧。生活中的未知讓人們活得很累，卻讓小說家得到了機會，在聰明的小說家眼里，未知就是懸念，而每一個陰謀，都會成為是一個好看的故事。

這一次以孫春平的《鳥人》為例。

故事從一個普通的早上開始。大清早的，公園里，有人在演練一只小鳥，小鳥是聰明的小鳥，不僅能嘩眾取寵，逗得人們發笑，還能給主人帶來經濟效益：“這就是變相的收錢了，賣藝嘛，終極目的。人們都心知肚明，但還是有許多人舉起了手臂，手里張揚出或大或小的票子。那鳥兒無須再聽指令，見了票子就飛出去，果然先從面值大的上來，叼在嘴里，送回掛在樹枝上的黑色仿皮手提袋，再飛出去，再送回，如此這般，往來穿梭，不厭其煩……”孫春平描繪一只可愛的小鳥，寫得惟妙惟肖，他當然不僅僅是為了寫公園里的一個熱鬧，熱鬧過去，故事卻剛剛開始，“人們四散而去，屈維秋也拔了腳步，心里不由發著感慨，這江湖之中，最見民心，一個個插科打諢，哪句話里不夾槍裹棒，帶著譏嘲？這般想著，腦子里驀地似有電光一閃，回頭望去，見古松下漢子正收拾著賣藝用的物品。他轉回身，復向漢子走去。”

這曲維秋是位有心之人，熱鬧過去，別人走了，他卻“腦子里驀地似有電光一閃”，忽然對那只聰明的小鳥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竟要出資五萬，購買這樣一只小鳥。花五萬塊錢，買一只小鳥，什么人這么有錢？買一只天價小鳥干嘛使呀？很多人都會提出這樣的疑問。孫春平把一個懸念掛在那里了。

他先寫養鳥人窮困窘迫的生活，這也不是白費筆墨，不但揭露勒索百姓的警察，還讓養鳥人的窮困與曲維秋的闊綽形成了一種對照。直到那位八竿子打不著的外甥來了，我們才知道曲維秋原來是位官員，交通局副局長。外甥是筑路工程公司經理，有求于這位“二舅”。所以，這位“八竿子打不著的外甥沒送來包裝豪華的月餅，也沒帶來名煙名酒，卻從懷里掏出一塊石頭。高星一層層地打開包裹著的牛皮紙，又撕去廢報紙，那塊石頭便現了真身，比手提電腦略小，板狀，灰白色，一下照亮屈維秋眼睛的是石面上的鳥的筋骨，那鳥兒鵪鶉般大小，頭爪齊全，兩翅撲展，纖毫畢現。”外甥送來了珍貴的文物，目的當然就是要拿到政府招標的工程。而這位局長二舅當然不能把工程直接給他的這位外甥，他繞來繞去拐彎抹角，給外甥出了一個主意，讓他去找主管工程的陳副局長，“陳局長家四口人，女兒在上海讀大學，住在家里的是三口，他，夫人，還有老岳父。夫人是市中心醫院的主治醫生，權威。陳局長的優點是有點兒怕老婆，怕老婆就想方設法討好老丈人。他老丈母娘是兩年前去世的，女兒孝順，怕老爹孤獨，接來一塊兒住。大白天的，老爺子一人在家，無所事事，仍是孤獨。好在老爺子有一愛好，養鳥……”曲維秋面授機宜，讓外甥投其所好投其所需，給陳副局長送上一只神奇的小鳥，以便討好夫人和岳父大人。當然，這神奇的小鳥必須由曲副局長提供，“三天之后，你再來我家，我給你試試吧。但你務必給我記牢實，日后不管誰問，你都不能扔出我，只說是你自己淘弄來的就是了。”看來，曲副局長腦子里“電光一閃”不是白閃的，花五萬銀子買一只小鳥也不是白花的，他要實施他的計劃。一個陰謀開始了。

曲副局長的那位不知情的同僚果然中計，把一只帶有特殊使命的小鳥當寶貝收了下來，這自然也算不上是行賄受賄，“高星送來的這份厚禮也讓陳衍捷心里舒坦，管他花了多少銀子，反正我收到的只是一只麻雀大的小鳥，小鳥怎么作價？哪宗受賄案里有鳥雀成贓？就是紀委來人查，我也盡可臉不變色心不跳。看來這個高星不光肯于付出，還會辦事。對于這個會辦事的人的回報，陳衍捷是在不動聲色之間將那個工程的標底示意了出去，讓高星在看似公平的競爭中有驚無險地穩操了一把勝券。”

陳副局長經不住誘惑，接受了一只小鳥，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只不懂事的可愛小鳥，竟然充當了臥底的角色。小鳥經不住食物的誘惑，要取悅于人類，它的特殊使命是從主人家里往外叼銀行卡。曲副局長經不住誘惑，要實施一個陰謀。那個生活貧困又經常被勒索的養鳥人，自然是經不住五萬塊錢的誘惑，把一只小鳥訓練成了小家賊。看來一切都源于誘惑，這樣的誘惑作用于官場，令人憂慮令人憤懣。這樣的誘惑構成了一種循環，也構成了一種懸念的鏈條，讓人產生了閱讀的興趣。小說家的想象小鳥一樣飛翔，帶我們走進人世間一處齷齪的機密。

再讓我們看看這機密是如何暴露的吧：“令人吃驚的一幕就在那一刻出現了，只見小黃鳥飛落在茶幾上，落在那張卡前歪著小腦袋看了看，便伸出脖頸，將卡叼起來，箭一般直向窗外飛去。小黃鳥閃回來時，喙子間卻哪里再見那張卡！”小鳥把卡扔到了窗外，陳副局長意識到了一種危機，卻百思不得其解，開始他懷疑是送小鳥的高星搞的鬼，后來他就“守株待兔，沒想在第三天早晨就見了分曉。那天他把鬧鐘調到了五時二十分，提前了十分鐘。他剛站在書房窗前，就發現園圃的甬道上有個人影在走動。正是數九時節，晝短夜長，清晨五點多天地間還是一團黑暗。那人手里拿著一只小手電，弓著身子，在手電的光圈里細心地尋覓。鬼魅終于現身了，看身影很是熟悉，誰呢？突然，園圃間鋪灑了一層光亮，是二樓的窗子亮了，那人似有驚怵，立即熄了手電，還抬頭往樓上看了一眼。這一抬頭，就讓窗子后的陳衍捷猝然遭了霹靂，他？怎么會是他？！”原來是陳副局長的同僚曲維秋。

交通局的一把手即將退休，曲維秋和陳衍捷同樣都有接任的可能性，而曲維秋費盡心機，目的是為了讓小鳥叼出儲額巨大的銀行卡，以便抓住把柄，干掉競爭對手，自己順利登上局長寶座。“捋清了這一番來龍去脈，陳衍捷渾身刷地出了一層冷汗，連汗毛孔都奓開了。可怕，人心險惡，宦海無情，駭人聽聞，著實可怕！好在鳥兒只是叼出去一張兩萬元的消費卡，真要是個大數，自己必將立時陷于被動，只怕都要去坐大牢啦！”可見陳衍捷也是個貪官，不然怎么會驚出了一身冷汗？貪官了解貪官，曲維秋知道陳衍捷家里會有這樣那樣的卡，才會想出這一陰招，曲維秋想升官，陳衍捷也想升官，對于他們來說，升官之后會得到更大的經濟利益。前面我說，誘惑與弊端常常會相互作用，這種相互作用生產了貪婪與陰謀。當我們回顧自己的閱讀經歷，或許會發現，許多小說都寫了某種陰謀，小說家要揭露陰謀實施者齷齪的內心世界，同時，在他們的小說里，常常會顯現陰謀實施者的智慧，也要嘲笑陰謀實施者的愚蠢。這樣的智慧與愚蠢吸引了讀者的目光，也檢驗了小說家的能力。

陳衍捷也是官場中人，他能干到副局長的位置，肯定也不是省油的燈，看他是如何應對的吧：“眼下的陳衍捷還急需一張卡，那張卡要兼備盾與矛的雙重功能，就像坦克戰車，既可保護自己，又能有效地攻擊對方。具體說，一，送卡人必須是個義氣至上的血性漢子，刀壓到脖子上也是鐵嘴鋼牙，不會出賣朋友；二，送卡人一定要與屈維秋相知相熟，而且那要是個公開的秘密；三，所送卡內的金額最少要有十萬，不然不會具備足夠的爆炸當量，二踢腳炸起來雖然響亮，但誰聽說過有二踢腳炸人致死的新聞？”也夠陰的。陳衍捷要將計就計，讓曲維秋自以為得計，卻自己走進陷阱當中。當領導的手中有權，想什么就來什么，不久就有人來送禮了，給了他一張卡，內存二十萬。“此番陳衍捷沒推拒，也沒客氣，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既是所需，何必裝屁？當日午后，他沒調用小車，而是自己打車奔了一處農行分理處，更改了密碼。夜深時分，又將金穗卡上的賬號仔細記下，然后才將那張卡再一次甩出了窗外。”

曲維秋不知有詐，就利用這張卡舉報了陳衍捷，“幾天后，市紀檢委來了電話，急調陳衍捷談話，交通局為之嘩然，各種猜測隨之鵲起。有說是陳衍捷犯了事的，紀檢委找他去說明情況；也有說粘了包的可能是屈維秋，紀檢委是找陳衍捷調查核實，誰讓倆人那么好呢。近中午時，陳衍捷回來了，面色平和，進樓便直奔了老局長辦公室，把門嚴嚴地關死了。”當然，陳衍捷的功夫也沒有白下，“幾天后，清晨剛上班，屈維秋也被市紀檢委電話找了去，機關里波瀾又起。屈維秋也是中午前回來的，回來時臉卻陰著，遠沒有陳衍捷平和瀟灑。屈維秋也是一頭鉆進了局長辦公室，老局長也是在午餐時間未到就把他拉進了餐廳，一切一切，如出一轍。”兩名局長候選人都遭到了有關部門的問訊，因為沒有真憑實據，問訊自然也就毫無結果，“讓人難得要領的是，為什么兩份匿名信舉報的證據竟是同一張金穗卡，這絕不會是無意的巧合，這背后的故事才是問題的關鍵，市委領導看重的也正是這關鍵。”

的確，背后的故事才是問題的關鍵。但是，在這篇小說的現場，人們似乎是永遠不會知道背后發生了什么故事。因為沒有確鑿的證據，就連領導們也沒轍，只好采用官場慣常的那種辦法：“副書記宣布市委決定，老局長年事已高，退出領導崗位，另派市城建局副局長某某來交通局主持工作。副局長屈維秋同志調市文聯任主席，副局長陳衍捷同志調市檔案局任局長，均為提升，級別正縣，另派市規劃設計院和市發改委的兩位同志來交通局任副局長。”懂得一點兒官場游戲的人都會明白，這叫明升暗降。一場鬧劇之后，爭斗的雙方誰也沒有得到好處。

小說讀到這里，人們自然要忿恨官場之腐敗，更要嘆息人心之險惡。在嘆息之余，我們一定還會評價這是一篇好看的官場小說。在同樣存在競爭的“小說場”當中，官場小說為數不少，事實上，如今官場小說已經是小說家的“雷區”了。在這里我并不是指政治上的雷區，而是說雷同，雷同是最讓小說家頭疼的創作狀態。

所以孫春平要出奇制勝，要出奇制勝的孫春平寫了試圖出奇制勝的曲維秋，為了升官，竟然想出如此奇招，卻又顧頭不顧腚，反而讓別人抓住了把柄。所以說作品是寫了這個人的聰明，更寫了他的愚蠢與無德。前面說描繪人物的智慧與愚蠢檢驗小說家的能力，那么別出心裁，制造一個奇特而又真實的故事，則會檢驗小說家的想象力。這里還有一個重要的關鍵詞，可能性。想象力應該建立在可能性的基礎之上。很多人都見過小鳥叼紙幣的表演，小鳥叼銀行卡就成為一種可能性，大家都知道官場復雜，那么官與官之間的關系就潛伏著許多可能性。既然從上而下一片反腐聲，既然貪婪與弊端共存，行賄與受賄的方式，就產生了各種可能性。

可不可以這樣說，生活有多少可能性，小說就有多少可能性。

秦萬里：湖北黃岡人。《小說選刊》 副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短篇小說《泥人程老憋》《王小曉飛往東京》以及文學評論等若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