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調查

雁戈

我剛到九灣鄉報到的第二天，鄉長就把各村上報的新增殘疾人名單交給我，要我仔細核實一下，再上報到縣民政局。

好像這項工作并不復雜，報來的殘疾人名單都附有本人的近照，我一一查看著。很快大堰村的材料引起了我的注意：李大發，性別：男，年齡：58歲，殘疾類別：輕度精神病，備注欄里寫著他的電話號碼。少胳膊缺腿可以在照片中一目了然，精神病照片可看不大出來，為防止下面做假，我得核實一下。

我撥通了李大發的電話號碼，很有禮貌地說，請問您是……

話沒說完，電話那頭就像放鞭炮一樣，噼里啪啦進了一連串：我叫王一三是九灣鄉老年高蹺隊的隊長我們高蹺隊有隊員32人男的20人女的12人我們經常到各地表演。

電話啪的一聲斷了。

切！怎么回事？我憤憤地按下了重撥鍵。強壓火氣，盡量心平氣和地說，請問您是……

跟上次一樣，電話那頭又響起了一連串的鞭炮聲：我叫王一三是九灣鄉老年高蹺隊的隊長我們高蹺隊有隊員32人男的20人女的12人我們經常到各地表演。

又斷了！

是不是裝？我更懷疑了。

于是找來鄉上的老炊事員老趙，他對周圍十里八鄉都熟。我問，九灣鄉有老年高蹺隊嗎？

老趙搖搖頭，肯定地說，沒有。

那大堰村有沒有個叫李大發的？

老趙笑著說，誰不知道他啊？

可我給他打電話，他說自己叫王一三？

老趙笑道：還說什么老年高蹺隊長，隊員多少多少人吧？老趙嘆息道，他多半腦子壞了。

會不會是裝的呢？我說出了心中的疑慮。但并沒有說我在核實殘疾人名單的事。

開玩笑，你去試試，叫你裝你也裝不像。老趙嚴肅地說，他是太老實了，一個電話就把他腦子弄壞了。其實不接電話倒還沒什么。你要不信，我找人去把他叫來。

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這一天。老趙卻真的把李大發叫到了我的辦公室。

我在李大發的臉上沒有找到半點狡黠，他除了腳稍微有點跛之外，其它的都還正常。一見到我，他就說，我是李大發，領導找我啥事兒？

他的主動，讓我感到意外，他正常說話，更讓我感到意外。我簡直不敢相信站在我面前的李大發跟接電話的王一三是同一個人。我忍不住問，你到底是李大發還是王一三？

我是李大發。他肯定地說。

那你在電話里為啥叫王一三？我的聲音里多少帶了點憤怒。

李大發尷尬地笑了笑，臉上現出一些潮紅，結結巴巴地講了他的遭遇。

兩年前，有人給李大發打了一個電話，說是調查各鄉鎮老年活動的開展情況，問他是王一三王隊長嗎？

李大發被問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得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不叫王一三，我叫李大發。

對方愣了愣，接著就笑著說，肯定是鄉里報材料的時候把電話弄錯了。但這材料都報到市上、省上去了，沒法改啦！

電話里鄭重其事地交待：李大發，從現在開始，你就叫王一三，是九灣鄉老年高蹺隊的隊長，你們高蹺隊有隊員32人，男的20人，女的12人，而且你們經常到各地表演。記住了嗎？

李大發哪里記得住啊？對方就說，你一定得記住了，省上、市上隨時都要進行電話抽查，這可關系到你們九灣鄉的榮譽，也關系到咱們整個縣的榮譽。你要是說錯了。可要壞大事呢！

李大發一輩子從來沒有經歷過大事，一聽這話就感到嚴重，就說領導，我記性不大好，說錯了也別怪我噢。

對方說，你不用擔心，你可以把剛才的內容都寫下來背誦。明天我會再打電話來看你記住沒有哦。

果然，第二天電話來了，李大發接到后剛說“我是李大發”，對方就嚴厲說道：“怎么搞的，不是給你說了你叫王一三嗎？”李大發嚇得一哆嗦，忙改口。對方讓他背那段話，好在他頭天背了一天，真還記住了。對方滿意地說：這還差不多。記住呵，以后一接電話都這么說。

從那以后，果然經常有人在電話里稱他王一三王隊長。甚至在吃飯睡覺的時候，冷不丁就會來一個電話叫他王一三王隊長。慢慢地，李大發就染上了這么個習慣，只要一有電話打來，他就噼里啪啦地背那句熟得不能再熟的臺詞。

李大發講完了，突然眼睛有些濕潤，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問我，我接了那么多電話，也不知道有沒有省上、市上打來的？也不知道還要我說多久？

我不知道說啥好，因為我知道，那個各鄉鎮老年活動開展的電話調查，早在一年前就結束了。我默默地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沒事了，你回去吧。

然后，我慎重地把李大發的名字添進了殘疾人名單中，只是把“輕度精神病”改成了“瘸腿，喪失部分勞動力”。

然而，縣民政局的批復文件卻沒有李大發的名字。

而我，也因為弄虛作假離開了九灣鄉。

責任編輯：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