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

GULU

選擇生活，選擇工作，選擇家庭，選擇一本書。

選擇健康，選擇起點，選擇朋友，選擇一本書。

你選擇你的未來，旅途，仕途，前途，宏圖。

我干嗎？我選擇一本書。

理由呢？沒有理由。

誰都不知道，她是一堵墻帶大的：墻是她的保姆，只要搬個小板凳坐在它身旁，她就不哭也不鬧，墻“講”故事給她聽：小小的石灰點是找媽媽的小蝌蚪，隱隱的磚痕是廣寒宮，短的裂縫是孫悟空的金箍棒，寬的裂縫是等著鯉魚躍的龍門，長長的裂縫是孟姜女哭倒的長城……

一堵墻上怎么會有那么多故事？那么多的故事怎么只有她一個人聽到？

當大人們得知安靜地面墻而坐的她在聽墻“說話”時，都好笑地摸著她的頭說：“好啊，長大當個文學家吧?！蹦菚r的她不明白：墻和文學家之間有什么聯系？！

慢慢長大了，愛看墻的習慣始終未改——聽錄音機的時候一定要面對著墻坐著，寫寫作業就停下筆看著墻發呆——漸漸地她發現：墻老了，墻漆暗淡，墻皮斑駁，如同老年斑遍布的老嫗，但墻講述的故事卻越來越生動，那是用歲月的歷練換來的精彩：她再看墻，市橋屋廬之遠近高下，馬牛驢駝之大小出沒，活脫脫一幅繪色繪形的《清明上河圖》！

“女人要想寫小說，必須有錢，再加一間自己的房間”，對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這句名言，她的解讀是：一間房間至少有三面墻，所以女人若想搞創作必須有錢，還要有一面自己的墻。

墻是立體的稿紙，且墻不擇筆?？梢杂谩凹馊珏F兮利如刀”的毛筆，它讓臨刑前慨然命筆的譚嗣同留于壁上的題詩——“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驚天地、泣鬼神；

也可以用鉛筆，顧城的枕旁總放著一支鉛筆，半夢半醒間，他用它將腦海中噴涌而出的詩句涂寫在墻上，于是墻成了“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的第一位讀者；

還可以用牙膏。據說被關押在古巴關塔那摩監獄的許多囚犯，都用詩歌派遣內心的苦悶，他們用牙膏將詩句抹在墻上——牙可以不刷，詩不能不寫，后來其中17名囚犯的22首詩歌被結集成《來自關塔那摩的詩歌》，由美國愛荷華大學出版社出版，繼續去刷洗更多人眼睛上的灰塵。

甚至，就用幾抹光：有一晚，臺灣作家張曉風赫然發現她家西鄰高約十五公尺的墻壁上有一幅畫——原來東鄰種了竹，裝上投射燈，晚上經燈一照，翠竹把自己“影印”到大墻上——好大一幅“大立軸”！種竹的東鄰和有壁的西鄰，都不見竹影，既無竹又無壁的張曉風，卻獨擁娟娟竹影投向大壁的奇景，看來生命中的好事情，多會被投射到有蘭心蕙質的人的心墻上……

一堵墻，不是僅僅遇上筆，才會變成錦繡文章。

成家之后，她很少再看墻，裝修時選用最好的墻面漆，的確好，刷出的墻光滑平整，沒有一絲瑕疵，她從那樣的墻面上讀不到一個詞匯，一條線索，一處場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于是，她從墻之夢中醒來，把從前望墻發呆的目光，投向書。看書可不是另一種形式的看墻？！有時書就等于墻，歷史小說是宮墻，權謀小說是蕭墻，鄉村小說是土墻，婚姻小說是圍墻，女性小說是女兒墻，推理小說——假象后面藏真相——恰似一段影墻。

戰爭小說呢？美國漫畫家馬基爾有一幅作品：畫的是一輛侵略者的坦克正在行進中，遇到一本敞開的書的抵抗，英勇的士兵掀起一頁書當盾牌，仔細看，那頁紙上畫出一塊塊磚墻——有力量的反戰書，一頁紙就是一面墻，阻擋住侵略者的腳步，將文字的玫瑰花，插到面對無辜生靈的槍口上，如果用抱著花瓶的姿勢抱著槍，戰爭還會繼續嗎？

有些書，讀過之后，豎起禁錮思想的樊籬；而更多的書，是從現實的墻上，鑿出一扇用心靈觀察美麗新世界的窗！

剛一推開門，兒子就從書桌后跳起來，跑到墻角，張開雙臂說：“什么也沒有，我沒在墻上亂寫亂畫！”

她笑了，準備把這個“皇帝的新衣”的游戲進行到底：“沒有，我沒看到有數學公式！”

和大多數媽媽不同，她默許孩子在潔白的墻上涂鴉的行為：那是孩子可以寫給她看的一頁日記，是他夢想的一方試驗田，多珍貴，為什么要制止他？墻臟了可以刷，心傷了可不好彌補。

“放縱”兒子寫畫換來的“獎品”是，他們可以坐下來，聊一會兒天，就聊墻：“媽，墻有什么好寫的，你總盯著它看干嗎？”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廣告學上有句話，說‘把最好的創意寫在墻上，大概說墻對搞創作的人而言是很重要？”

兒子想幫助她，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名偵探柯南》：“第七輯第65話，出現過一面‘赤壁，被害人留下的死亡訊息，所以說墻對偵探也很重要！”她也想幫助兒子：“作家雷蒙德·卡佛把對他寫作有啟發的話都抄在便簽紙上，貼到墻上去，這是一種學習方法，兒子你也可以——”

好了，話題撞墻了！看著兒子興趣頓失的樣子，她連忙補救：“可能因為我小時候念書時，寫得好的作文會被貼到墻上供大家學習，所以對墻很向往，很希望自己的文章被別人讀到?！眱鹤酉肓讼?，拿出他的IPAD：“要想發文章讓大家看，這上面有微博；要想貼名人名言，可以用‘備忘錄，‘kokuban上可以畫畫，‘iBooks上有無數的書可以選看——干嗎還要去看墻呢？”

她無語了，兒子也不想再聊下去，轉身去鼓搗自己的事情，“心里沒有墻的小孩真好啊！”她想，望著兒子支棱著的那雙大耳朵，好像打開了一對小翅膀，她相信，無論將來遇到什么樣的墻，他都可以無所畏懼地飛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