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號之城

田陌

我的故事發生在名叫符號之城的城市中，和所有的城市一樣，它有自己的人民醫院、中央車站、學校，學校的附近總能找到幾家小型的書店，書店里面大多賣的是教輔資料。每到周五的傍晚，街上就會彌漫起一種莫名的躁動。一切都和一般的城市一樣。

但是還是有什么不同，這里的居民出生時就沒有表情，認真的讀者們也許會和我爭論，人類的感情是一種本能，怎么會沒有呢？那我們就換一種表述：這里的居民沒有屬于自己的感情。出生時，他們會得到一組卡片，每當需要什么感情時，總會有人提醒他們要拿出相應的卡片，因此所有的感情都井井有條。講到這里，你或許還是不明白這里到底是一座什么樣的城市吧。但是我會講我的故事，也許你就可以從一個人被捕之前的生活中，了解清楚些。

首先自我介紹一下，我的名字叫安吉。我是一個放映廳看門人，就是在放映廳的門口站著，防止那些不付錢就溜進電影院的家伙們，當然我還負責在開演前檢票的工作。除此之外，我還幫忙在每個座位扶手的小格子里面按順序放進下一場電影要用到的卡片，當然放映結束后，我也要防止觀眾把我們發的卡片偷偷帶出去。我挺喜歡我的工作，雖然有些被人瞧不起。但是你從這人的表情上是看不出來的。因為我們這里的人都是要用那卡片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所以為了少惹麻煩，我們大多都會面無表情或者帶著微笑出門。就跟所有的“心靈雞湯”書籍說的一樣，“微笑讓人成功”。

從我家到我工作的電影院不遠，走路就可以到。途中會經過符號街，那是我們符號之城最繁華的主街。街道的兩旁聳立著各式高樓，高樓上的電視招牌上閃爍著各種廣告，我這里又不得不夸耀一下那些廣告了，它們唯一要做的就是用字幕在自己的產品邊大大的注明廣告演員的使用感受。而我們若有人無聊地拿出了對應的卡片，那么我們定然會感同身受。同樣的智慧也出現在書籍、畫作等等玩意上。我們好心的出版商們只要在書籍對應的情節上注釋上對應的卡片就可以了，那時候作者與讀者的共鳴就是輕而易舉的了。藝術家真是一門好差事，說不定我也可以當呢。對了，最吃香的還是評論家，為什么？因為他們負責寫注釋啊！他們可是社會的表情，哦不對，應該叫社會的臉皮呢。

我每天都會提前半小時到達電影院，然后打開剛買的報紙，看看今天發生了什么新鮮事。我最喜歡的板塊是“每日TOP 10”。那里面無所不包，無所不排。比如最辣的食物，最悲傷的事情，最美的女孩子，最像女孩的男孩子，最幸福的職業等等。我們拿著推薦的卡片就可以得到大眾認可的正確感覺了。真是高效合作化社會的典范。

因為我是在電影院工作的，所以我當然要問一個問題，你們看過電影嗎。不過即使你們不喜歡看電影，我也建議你們到我們城市的電影院來看看，看看那些經典的電影，比如《泰坦尼克號》，當杰克賭博騙到泰坦尼克號的船票時，這時候電影的字幕就會打出“喜悅”，我們親愛的觀眾們就會乖乖拿起手邊的卡片，這時候，你看啊，每個人的臉上都會洋溢起喜悅的表情，好像是自己登上了這個大怪物一樣。

按我們老板的要求，我是不被允許在看門時看電影的，但是誰會較這個真呢，對吧。而我又是個懶小伙，不喜歡帶著我出生時就發給我的卡片上班。通常這也不會引起什么不便，畢竟我只是個看門的，你們也不會希望進電影院之前看見一個變臉小丑一樣的看門人吧。不過，當我在門邊看見杰克托著羅斯的木板時，我看見字幕說“感動”，又看到羅斯看著杰克墜入冰冷的海水的時候，字幕說“悲傷”。我后悔自己沒有帶我的卡片來，我看到觀眾都流著淚，我就在想悲傷應該是什么感覺呢？

我想起自己小時候，那時候我去參加我奶奶的葬禮。我很喜歡我奶奶，雖然她身上總有股怪味道，而且時不時還會跟我提起那些老掉牙的陳腐規矩，還把我拆掉的故事書給粘回去。奶奶不認識字，你知道她那個時代的女人把一生的智慧都用在了養活兒女以及怎樣躲過戰爭上，因此她只能按著圖片，自己意會著把它們粘回去，所以故事總是東倒西歪。不過那時候的我竟然意外的喜歡看奶奶粘過的故事，總是給人意外的故事。可是在我剛上小學不久，她就死了。

葬禮上，我用了那個很少用過的“悲傷”的卡片。我看著奶奶的遺像，那時候我就在想，這張遺像是用的奶奶的哪張照片呢，說不定是喂我吃飯的那張，說不定是陪我騎車的那張，又或者是……似乎每張里面都應該有我，可我又不知道那是不是我，因為有時候我會忘了帶卡片。想來，人照相的時候應該慎之又慎呢，不然他怎么確定以后哪張會成為自己死亡后的符號，成為面對如此之多的“悲傷”的面具呢。可是，那時候我是真的傷心了，我竟然認為不需要那張卡片，我也可以知道要悲傷，要流淚。但是媽媽一定要我帶上，當然青少年行為規范上也是這么規定的。現在想來，其實也可以不用帶的，因為當時殯儀館的門口，是專門有人為那些忘性大的人租借“悲傷”、“難過”卡片的，好像30元使用一次吧，剛好夠看一場電影呢。用完后要當場回收，因為卡片數量是被嚴格控制的。

而那次在放映廳里，我覺得我心中的感覺應該和奶奶葬禮時的感情一樣，是自己珍惜的人與自己永別時的感情。我突然非常享受這種感覺，這種脫離卡片，脫離規定好的感情的感覺。因此，我便開始嘗試，將電影里的感情與畫面不斷和自己的記憶重合，到那里去尋找恰如其分的表達。我嘗試的越多，就越發的欲罷不能。于是我發現了，你們早都應該發現的，這個城市的奇怪之處。我很懷疑那些觀眾是不是明白自己的表情代表著什么，是否明白悲傷就是字幕里面的“悲傷”。經過一個月的觀察，我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這個城市的大多數人都不明白自己到底表達著什么，只是照本宣科。感情被完全符號化，而關于感情的活動有時候就跟解方程一樣，只是符號的代換而已。我又想起奶奶的葬禮上那些悲傷的臉，就跟撲克牌里面的K或Q一樣的臉。

我是一個喜歡分享的人，就像我在這里分享我的故事一樣，我當時也希望分享我的發現。甚至我開始有種使命感，覺得自己要解救自己的同胞們。于是我設計了一個計劃。

我借著給下場電影排卡片的機會，故意弄亂那些卡片。但是我自己知道，如果我要安全的完成我的計劃，就必須要小心行事，所以我只是把幾個相隔很遠的座位的幾張卡片調換了一下位置，我也故意在前排一個位置做了手腳，便于我觀察。你猜怎么著，在下一場電影放映時，前排的那個老太太，在大家都哭的時候，她卻在笑，在大家都笑的時候，她卻感到憤怒。但是我把節奏控制的很好，讓她錯認為只是工作人員因一時疏忽犯的錯誤。仁慈的老太太忍耐著我故意犯的錯誤，不過她越來越不相信自己手邊的卡片了，因為那些卡片不斷地讓她丟丑，讓她覺得自己如同一個棄兒。最后她終于放棄了使用它們，自己面無表情地看電影，我仔細地觀察著她，起初只是些微的表情變化，時不時看看周遭人的表情，經過幾次嘗試，在確認了自己和周圍的感情大致一樣后，老人家漸漸有了勇氣，開始大膽起來，表情變化劇烈起來。當我在電影結束后亮起燈來，我看到其它幾個座位的觀眾似乎和老太太有著相同的變化。

如此，我小心翼翼地實行著自己的計劃，每次覺得合適時，便稍稍增加弄亂卡片的座位數。更令我欣喜的是，我逐漸發現了一些熟悉的面孔。于是直覺告訴我，時機成熟了。

我將所有座位的所有卡片都弄得亂七八糟，親愛的觀眾雖然很快發現了蹊蹺，可是放映廳內昏暗的燈光讓他們找不到自己那張“憤怒”、“疑惑”的卡片。而離開卡片，他們根本不知道如何表達憤怒。真是一群可憐的人啊！而事先安排好的熟面孔們，開始游說起身邊的觀眾，跟他們一樣，只需要靠自己就可以看電影，不需要那些該死的卡片的規定。游說當然成功了，本來我們就是人，是靠著情感來生活的靈魂。那場電影里，很多人哭了，哭的像個孩子，夫婦、情侶互相親吻著。我明白，他們是不想錯過這次好不容易袒露的真實。他們害怕走出電影院，自己又會拿起那些卡片。不過情感是靈魂的伴侶啊，一旦相見，誰還能分開他們呢？而我在電影院的工作也就此告終。我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一場電影就足以將被軟禁那么長時間的心給徹底解放。電影散場后，我就被舉報了。不久，我就被帶到了警察局。

此刻，我正等待著被帶到法庭上，等待對我的審問，我的罪名暫定為“危害社會治安罪”。而上面那些話，我也對押著我的獄警說過。他現在正一臉嚴肅地看著我。

“你工作時，被要求帶著什么樣的卡片啊？”我問那獄警。

“與你無關。”

“你看我在微笑，對吧，可是我的卡片已經被沒收了。”說話時，我始終保持著笑容。

獄警聽到我的話，走上去再次確認了我沒有攜帶卡片。“依情況，我們還可以控告你走私卡片。”確認完我確實沒有攜帶卡片時，獄警便繼續保持沉默直到我被押上法庭。

被告席上只放著兩種卡片，“后悔”與“羞愧”。我看著它們，就像看著蠕蟲一樣，一腳就可以踩死它們。

法官是個嚴肅的老頭，面無表情地問我有什么要申辯的。

本來我就不準備申辯什么，但是我還是問了一句話。

“法官大人，我承認我犯的罪行，但是您能對我微笑一下嗎？就像我現在做的那樣。”

“這個要求，我無法滿足你。”

“因為沒有帶‘微笑卡片嗎？”

“因為這與本案無關。”

“希望您回家后，能夠練習一下如何真心的微笑，不要用卡片，真心對著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笑一下。”

最后對于我的所有指控均成立，我被判處5年有期徒刑。可是這正合我意，監獄是我希望去的地方，因為監獄里面的人都是沒有卡片的人。那里才是我想要開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