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有聲

駱昌芹

一只叫小若的貓

小若是我唯一的朋友，它是只安靜的黃色貓咪。

小若總是很安靜，常常靜臥半天一動不動，還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知是在想念從前的主人還是在思考現在的生活，我便叫它小若。日子久了，物隨主性，我們像極了，都一樣的安靜孤獨，彼此間似乎有相同的情愫在纏繞著。

我生活在一個無聲而孤獨的世界里，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無聲無息。自懂事起便生活在孤兒院，因為難以和別人溝通，便隨著無聲而更加沉默，一路走來都沒有朋友，比劃著手語聽自己心里的歌唱。

從殘疾人學校畢業后，我便在一家圖書館工作，整理圖書，看書看人。看一個個埋頭讀書的人，從每一個人身上聯想出一個個五彩斑斕的世界：上天拿走了我的聲音，卻賦予了我無限的想象力。

我的工作是把別人還來的書歸類記錄再放回原位。依舊是我獨自一人的世界，大部分日子，我與透過玻璃窗戶的光與影嬉戲。我不知道身邊的同事談論什么，只看到他們向我投來憐憫的目光并微笑著。

習慣了被同情，便把自己包裹得像個蠶蛹，雖然孤獨一直滲透出來。

這時我便從書里了解正常人的生活，體驗有聲有色的世界。書中的愛情唯美浪漫，置生死于不顧，我深深地沉浸其中，想象自己是那熱烈的女主人翁，轟轟烈烈地愛一場。

但上天拿走我聲音的同時，似乎也帶走了愛情。

一個格子衫男生

這個城市炎熱多雨，圖書館里呼呼地送著冷氣，人不多時，我便靠閱讀打發時間，對書籍，我總是如饑似渴。

周六，人不多。我坐在書架后讀《挪威的森林》，正沉浸在直子的世界里，突然一摞書從天而降，硬生生地砸在我的身上。兩條細長的腿出現在我眼前，仰頭望去，只見一張極速張合的嘴，他滿臉著急，像個做錯事極力解釋的小孩，甚是可愛。

捂著頭站起來，看他虔誠道歉的樣子便對他搖搖頭轉身離去，到座位上回頭發現他竟還愕然地站在那里。疼痛很快便消失，但男孩那可愛的表情卻一直縈繞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他再來圖書館還書時看到我便撓撓頭笑。他笑里帶著羞澀，依舊很可愛的樣子。我心里泛起漣漪，說不清楚為什么，就是莫名地喜歡他笑的樣子。

他每個周末都會來圖書館，找到心儀的書之后便坐在長椅上讀書：有時他會戴一副黑框眼鏡；有時會拿出紙筆做記錄。我開始觀察這個男生，他喜歡穿款式相同、不同顏色格子的襯衫，他喜歡托著腮讀書……

一片紅顏

夏日的夜晚，我失眠了，翻來覆去，把東西摔得啪啪響。小若疑惑地抬起頭看著我，輕輕地叫我一聲，我心煩地抓起手邊的書對它砸過去，它愕然地跳起，團坐在地上，亮晶晶的眼睛在月夜下發光，我心里突然很慌。

這個夏天格外長，我做著每天都在重復著的工作，只是心情有所改變，我總是懷有一種期待，期待圖書館門口出現那個格子襯衫。我想，這種期待是很難控制的。

依舊是周末，整整一個上午都沒見著那件格子襯衫，我黯然地整理著還書。

陰云遮住了太陽，大顆大顆的雨滴打在地上，夏日里的雨總是說來就來，從不懂得預約。我想格子襯衫一定不會出現了，我失落極了。

突然兩個人跑了進來，是格子襯衫！我欣喜若狂卻又瞬間失落，格子襯衫旁邊有一朵燦爛的紅，紅得格外耀眼，她笑靨如花，和格子襯衫并在一起是那么協調。

他們相互打落著頭發上的雨，有說有笑地進來，他依舊給了我一個習慣性的微笑，便和身邊的女孩低頭說話。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能聽到他們在說什么。第一次，我有了如此迫切的愿望：希望生活在有聲的世界里。

一名稱職的醫生

日子一如既往，時光不會因為某種距離而產生任何速度的變動。夏日的夜晚已開始漸漸有了涼意，格子襯衫依舊每個周末來圖書館，每次送來的都是笑臉，只有我自己明白我回應的笑多了很多僵硬。

晚上回到家，小若看到我便走開了，這時才意識到最近思緒混亂的我忽略了它，沒有給它洗澡，沒有為它換餐盤，撫摸它……一陣歉疚，我準備去超市買它最愛吃的“貓咪魚骨”，剛把門打開，小若“嗖”地一下躥出去，等我緩過神來它已經消失在我的視野里。

我找了帶它去過的每一個地方，可始終沒找到。夜已深，我難過地回到家里。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望著窗外那輪明月，多希望它的光亮可以帶小若回來。天剛亮時我便醒了，沖出門想繼續找小若。門口的一團黃色讓我激動不已，趕緊抱起它，卻發現它在哆嗦——它受傷了。

我滿頭大汗地找到醫院，一時著急連比劃帶“啊啊”，醫生似乎被我嚇到了，但很快他便看到我懷里的貓咪。小若被醫生帶到里屋處理，我焦急地等著，卻沒辦法問詢。當醫生走出來時，我呆住了，眼前站著的是藏在我心里的那件格子襯衫，他依舊微笑，只是身著的那身白大褂襯得他更加俊朗。

“不用擔心，它只是皮外傷，包扎一下，定時換藥就沒事了。”他在便簽紙上寫了這樣一句話。

“謝謝你。”很想多寫一些話出來，卻難以下筆。多想說“真巧，在這遇到你。”可是最簡單的一句話我都說不出來。

帶著小若離開了，他寫了紙條給我，要我定時來換藥，很意外他居然說：“很高興在這遇到你。”憂傷一下子消失全無，這紙條如若珍寶，二十幾年的灰暗人生似乎在這一刻終于有了光亮。

因為小若的緣故，接下來的幾天都可以看到他。看著他溫柔地對待每個小動物，想象著他的性格、生活，我因為他而快樂起來，生活也變得更有意義。每次他都會細心地寫紙條告訴我注意事項，而我卻總是慌亂地不知該回復些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這些寶貝紙條收藏好，生怕它們會跑了似的。

小若痊愈了，找不到去寵物醫院的理由，便總希望在圖書館里看到他，期待著周末的來臨。在圖書館時，他總是把可愛的笑容掛在臉上，與工作時的他判若兩人。他安靜地看書，陽光灑滿全身，專注得令人陶醉。只有老天知道，我多想了解真正的他啊，想讓他聽到我心里花開的聲音。

撫摸著他還回來的書，似乎還有他的味道，我把書捧在手里感受著他。

一段沒有開始的愛情

夏季就在這樣的偷偷暗戀中結束了，我的心豐盛得如同秋后的果實。

天涼了，他依舊穿著單薄的襯衣，我總想織件毛衣給他，甚至開始想象他穿上之后的樣子。特殊人群有缺陷也有超出常人的東西，我目測了他的尺寸便開始了溫暖的編織。

我把愛織在了這針線之間，感覺自己像是古時的小婦人為愛人做女紅，可是每每想到他身邊的那團紅色我便又獨自憂傷起來，也許那是他的她，他們和諧得像一幅畫。我不敢多想，只能把所有情意織進毛衣里——雖說我可能根本就沒勇氣送給他。

這個周末他的身影沒有出現，我一直心不在焉地工作，時不時便出差錯。他沒有來，我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害怕出了什么意外，一下班便奔到寵物醫院去，可惜時間太晚已經關門了。

這個城市秋季很短，很快便冷了起來。寵物醫院的門再也沒有敞開過，不久便貼出了轉租的張貼，格子襯衫再也沒有出現在圖書館。未完成的溫暖毛衣被我收在了衣柜最深處，未完成的愛，不，從未開始過的愛，自始至終只是我一個人在愛里跳舞，我幻想有舞伴在身邊，到頭來卻發現一切只是一場夢。如同每一個花期，開過便謝了，甚至不會有人記得它的香味。

我的生活依舊無聲，只有自己知道我心里的花曾經開過，它有聲，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