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年花開

杜智萍

A

“夏洛洲，你給我站住。”一放學(xué)，夏洛洲就急急地沖出教室，任我在背后拼命叫，他也不應(yīng)一聲。他的腳有腿疾，我很快就在校門口趕上他，一把扯住他的書包。

“為什么不應(yīng)我？我那么大聲喊你，聽不到嗎？”我憤憤地嚷。

夏洛洲繃著臉，眼中是熊熊燃燒的怒火。他倔強(qiáng)地拂去我的手，卻不看我一眼。喧鬧聲很快引來一圈圍觀的同學(xué)。有個同班的男生笑嘻嘻地開玩笑：“小兩口吵架啦？這陣勢挺嚴(yán)重的。”話未完，夏洛洲就揮出一拳打在那男生的臉上。

那男生被打，一時愣住了，待他反應(yīng)過來后，三幾下就把瘦削的夏洛洲放倒在地上，嘴里還不解氣地罵：“瘋子！”我去拉那男生的手時，卻被他一把甩出老遠(yuǎn)。

看見被打趴在地上的夏洛洲，我瘋了般沖過去，拉不動那男生的手，我就伏下頭，狠狠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痛得他直罵我瘋狗。那男生還想動手，卻被其他同學(xué)拉開了。我怒視那男生，憤懣地罵：“你憑什么打他？”“你們兩個瘋子，有病！”那男生被拉開后，悻悻地?cái)D出人群，嘴里還罵罵咧咧。

平時都是這樣開玩笑的，但他沒想到這次激怒了夏洛洲。我知道夏洛洲發(fā)怒的原因，但想不明白，他為什么會那么排斥我的爸爸？

B

當(dāng)爸爸和我商量，他要和夏洛洲的媽媽結(jié)婚時，我也是大吃一驚，但很快就釋然了，如果爸爸一定要再婚，和其他別的我不認(rèn)識的女人結(jié)婚，不如和夏洛洲的媽媽，至少我可以很快就接受這個事實(shí)。

我的媽媽在我讀小學(xué)時，因病去世了，這些年來，爸爸一個人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地照顧我，那些艱辛我都看在眼里。爸爸一直沒有再婚，也是怕后媽對我不好，直到他遇見了夏洛洲的媽媽，那個我叫她蕓姨的女子。

我和夏洛洲都是班上成績優(yōu)秀的學(xué)生，作為學(xué)生家長，他們在家長會時被老師一再提起，還要求發(fā)言。我猜想，他們的交往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吧。夏洛洲的爸爸幾年前在一次車禍中喪生，他媽媽也是一個人在照顧他。

我希望爸爸有自己的快樂和幸福，他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怎么能自私地不為他著想呢？畢竟我都長大了，終究有一天，我要離開家到外面讀書，在未來的一天，還要嫁人，但爸爸會有多孤單？我希望他有個可以互相照顧的伴。

這么簡單的道理，聰明的夏洛洲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他太自私了。

C

夏洛洲是我在學(xué)校里最好的朋友，可能走得比較近的緣故吧，時常有同學(xué)開玩笑，說我們是“小兩口”。每每這時，我總是臉紅耳赤急著爭辯：“別瞎說，凈害我們。”學(xué)校一向?qū)υ鐟僮サ煤車?yán)，這樣的玩笑萬一傳到老師耳朵里，那可就說不清楚了。

“看看看！簡潔臉紅了，你們就別逗她。她可不像我，臉皮厚著呢！”夏洛洲附和別人一起作弄我，還笑得一臉燦爛。

這個沒心沒肺的家伙，真是后知后覺，任誰都看得出來，我在班上對他最好。

我喜歡和夏洛洲無拘無束的相處，一起寫作業(yè)，一起溫習(xí)功課，公平競爭第一名的寶座，也調(diào)侃對方，閑時我們彈著吉他唱歌，或是一起聽MP4里美妙的音樂，我們有很多共同喜歡的明星，愛看王家衛(wèi)的電影，海明威的小說。其實(shí)有時，我們什么也不說，就安靜地坐在黃昏的教室里，看窗外滿天的彩霞，享受那份靜謐時光，心里也充滿歡喜。

可能在夏洛洲眼里，我們只是單純的友誼吧。我們都來自單親家庭，相似的經(jīng)歷仿佛一條無形的紐帶把我們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無聊時，我曾天馬行空地想象過我們的未來，但怎么也沒想過，有一天，他會變成我的“哥哥”。只是他從好朋友變成“哥哥”又有什么不好呢？很小的時候，我就一直幻想著有一個疼愛自己的哥哥。夏洛洲那么決絕地反對，為了什么？他不希望他的媽媽過得更幸福嗎？還是，他不希望那個照顧他媽媽的人，是我爸爸？

想到這個，我心里對夏洛洲也充滿了怨氣。他有什么了不起呢？他憑什么嫌棄我爸爸？我一而再地向他示好，他居然都不當(dāng)一回事。

D

再看見夏洛洲時，我眼睛一瞥，白眼上翻，再也不正眼看他。他反倒有些難為情，匆匆低頭，一閃而過。班會課上，只要是他提出的建議，我一概否定，鐵了心要和他作對。

夏洛洲心知肚明我故意找碴的原因，但班上的同學(xué)并不知情，他們一臉疑惑地看著我的反常行為，一個熱心的女同學(xué)還悄悄問我，到底怎么了？好好的搞得跟仇敵一樣。

“誰跟他好好的，我壓根就不睬他。”我說，故意提高音量，讓他聽個清楚。

夏洛洲開始躲我，好像我是瘟神。原來挺能說會道的他在教室里變得沉默了，我卻是鉚足勁和他作對到底。憑什么，他要排斥我爸？他就那么不心疼他媽媽？我以前真是看錯他了。天空很藍(lán)，云朵很白，我的心卻是灰的，我不知道要怎么樣才可以說服夏洛洲？

一天，老班宣布我們班參加學(xué)校知識競賽的名單，我和夏洛洲都入選了。但出人意料，夏洛洲舉手說不想?yún)⒓印Ｎ覛鈮牧耍@么小心眼的男生都有？公私不分。這種競賽是靠團(tuán)隊(duì)力量，夏洛洲是男生中成績最好，知識面最廣的，如果缺他，我們班想再拿第一名，根本沒機(jī)會。我正準(zhǔn)備開口時，老班先驚愕地問為什么？

夏洛洲低頭不語。于是我站起身憤然地說：“老師，他不想?yún)⒓泳退懔耍灰獜?qiáng)人所難。有些人，真以為少了他這地球就不轉(zhuǎn)了。我才不相信。”

老班見狀，趕緊平息局面，說放學(xué)后再找夏洛洲了解情況。

我知道老班問不出個所以然，夏洛洲肯定緘默到底，死不開口，他并不想有人知道這事。那天放學(xué)后，我一直等在學(xué)校門口，我要親自問他。看著人群漸少的校門，我一直在思忖著如何開口。等了很久，腳都站酸時，我才看見他垂著頭慢吞吞地?fù)u出學(xué)校，他的腳疾在這時，看得愈加明顯。

我擋在他面前，冷漠地叫：“你站住！我有話問你。”

夏洛洲沒抬頭，他知道是我，只有我會這樣對他說話。

“我爸就那么不招你喜歡？你憑什么嫌棄他？你還給你媽難堪了？是不是？你這算什么呀？一點(diǎn)都不孝。”

夏洛洲石化一般，硬是不吭聲。

“你啞巴了？不會說話呀？那你是嫌棄我了？嫌棄我當(dāng)你妹妹？我成為你妹妹，讓你很丟人嗎？”我一聲聲質(zhì)問，眼淚倏忽滑出眼眶。我覺得心里很難過，他總是這樣一聲不響，讓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他早就認(rèn)識我爸，以前他還說過，我爸很好，是個偉大的父親。怎么到最后，反對我父親的人卻是他。

“你說呀！”我憤怒地去推他的手臂，他不說話，事情怎么解決？

“那我們算什么？”他愣了半天，硬生生迸出一句。

“我……們？”我重復(fù)一遍，不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他不阻攔，我們就是“兄妹”呀。

“你以前對我都是假的？”他依舊低下頭，聲音也陡然低下來。

“什么假的？我們一直是好朋友，我把你當(dāng)成自己哥哥一樣。”我很快就弄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心里莫名地開心了一下，但我理智地知道那是不應(yīng)該的，我現(xiàn)在更想有個“哥哥”，這樣我們的父母才能有他們的幸福。

夏洛洲緩緩抬起頭，愣愣地望著我，臉漲得通紅。

E

我以為事情說開了，夏洛洲就會爽快答應(yīng)，但是那天中午在我質(zhì)問他以后，他又恢復(fù)原狀，整天像蔫了一樣。他的眼中藏著霧一般濃郁的憂傷。

看見這樣沮喪、無助的夏洛洲我心里隱隱作疼，我希望他能像過去一樣快樂，整天愛說笑。以前，就是因?yàn)樗m有腳疾，但依舊過得樂觀，像一株蓬勃、陽光的向日葵讓我很欣賞。我喜歡看見他臉上張揚(yáng)的笑，連眉梢都漾著快樂。那樣的夏洛洲像個發(fā)光體，吸引了我的目光。他這是怎么了？還是沒有想通嗎？

“你現(xiàn)在整天像棵曬蔫的茄子，做給誰看呀？我保證以后一定會對你媽媽好，就像親媽一樣。這樣還不行嗎？”我給夏洛洲遞了張紙條。我都沒勇氣再找他說話了，一而再的都是我主動，我也有自尊心的。

我沒想到，夏洛洲那天放學(xué)后會在半路上等我，他說他還是很難接受，他心里也矛盾。

“我們的父母為了我們遭了多少罪？我們都懂，對嗎？他們不幸失去了另一半后難道就不能再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和幸福嗎？如果他們一定要再婚，那他們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可以？……”我苦苦勸慰夏洛洲，那些我想過很多遍的話。我相信我們的父母在提出再婚之前，也曾有過很多掙扎，要鼓起多大的勇氣，他們才說出口？

我說了很多，那些我對爸爸的理解，還有未來可能會發(fā)生的事。夏洛洲安靜地聽著。可能激動吧，還有些感傷，我抓住夏洛洲的手說：“給他們祝福吧，我想我們以后才能有真正的快樂。這件事，我絕對是站在他們那邊的，因?yàn)樗麄儧]有錯。而我們，是兄妹，也是好朋友，有什么不好呢？我們不是說過，希望自己的父母幸福，現(xiàn)在我們就可以兌現(xiàn)了。”

“啊喲，小兩口都手拉手呀？又和好啦？”

身后突然轉(zhuǎn)來一聲油腔滑調(diào)的調(diào)侃，仿佛驚雷一般。

我轉(zhuǎn)過頭看，原來是同班那個和夏洛洲打過架的男生。

“我聽我媽說了你們兩家的事，我支持簡潔的做法。上次就想支持來著，沒想到挨了夏洛洲一拳。我們都長大了，父母也有權(quán)利追求自己的生活。”那男生認(rèn)真地說。突然間想起，他媽媽和夏洛洲的媽媽是一個廠的，而且關(guān)系不錯。

“我走啦，你們聊。臨走前，提醒一句：夏洛洲，我記得你以前說過，簡潔的爸爸很好，那為什么現(xiàn)在不接受呢？”說完那男生離開了。

我和夏洛洲愣在原地，兩人一時都找不到可說的話。沉默著走了一段，在岔路口時，我看了看眉頭緊蹙的夏洛洲，輕聲說：“我們都做孝順的孩子吧，求你了。”然后急急地走開，晌午的太陽滿地跳躍，晃得我眼睛生疼。

F

夏洛洲和蕓姨一起來了我家，第一次我們四個人聚在一起。爸爸為了這次見面，做了很多準(zhǔn)備，還為夏洛洲買了臺他渴望已久的電腦。

那天夏洛洲的表情淡淡的，說不上高興，但也不再蹙眉，不再沮喪，我想時光這條逝水，一定可以疏通他內(nèi)心的想法，終有一天，他會完全接受這個事實(shí)。我不想再勸慰，再多的話都沒有用，唯有他自己打開心結(jié)。

半路的家人也可以相親相愛，這是我能夠想象到的最完美的結(jié)局。善良的爸爸，慈愛的媽媽，一個可以“匹敵”的哥哥，這樣的幸福像陽光下閃爍的水晶，光彩奪目，是我一直想要的，我會用心珍惜。我想，夏洛洲也會珍惜的，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不再退出學(xué)校的知識競賽，我們可以并肩作戰(zhàn)了。

人生路上，會發(fā)生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有缺憾，有難過，但我們都不能失去追求幸福的勇氣。讓缺失變得圓滿，在盛年花開時，我們且歌且行，用心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