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補之 陳伊瑋
1978年,習仲勛赴任廣東省不久,便收到市民來信,里面裝著無法兌換的五毛錢魚票。時任廣州市越秀區區委書記的朱森林后來回憶,這件事極大地刺激了習仲勛。
靠海卻無魚可賣,這是習仲勛主政初期面臨的現實之一。當時“文革”剛過,廣東物品奇缺,農業凋敝,工商不振,冤假錯案成堆,每年偷渡逃港者數以萬計。
1978年3月,葉劍英與華國鋒、鄧小平交換意見后,中央決定派曾擔任國務院副總理的習仲勛南下廣東,出任省委書記。這是他被審查、關押、監護達16年之后的重新出山。
從1978年4月到1980年11月,習仲勛主政廣東共兩年零八個月,“把守南大門”(胡耀邦語),發揮出驚人的能量。這段不長的時期,成為他“一生兩個最大的閃光點之一”(秘書俞惠煜語):一是早年跟隨劉志丹創建陜甘邊根據地;二是帶領廣東“殺出一條血路”,在改革開放中先行一步,同時為深圳、珠海特區奠基。
■ 反“偷渡外逃”
“怎么能把他們叫偷渡犯呢?這些人是外流不是外逃,是人民內部矛盾。”
在盧荻看來,習仲勛上任初始面臨的一個嚴峻形勢,就是邊境洶涌的偷渡逃港潮。盧荻是廣東省黨史研究室助理巡視員,《習仲勛主政廣東》的執筆人之一。
1978年7月,上任三個月后,習仲勛即前往寶安視察。在沙頭角中英街,習仲勛看到,香港那邊很繁榮,內地卻破破爛爛。
曾擔任珠海市市委書記的梁廣大后來的一番話映照當時的現實:“雖然我們的輿論整天宣傳社會主義是‘天堂,資本主義是‘地獄,但是存在決定意識,老百姓看到在困難時期港澳同胞回來探親穿得漂漂亮亮,還把一筐一筐的東西帶回來,就不信。很多人趁刮風下雨的晚上,就往香港、澳門逃,冒著生命危險沖過去,非要往‘地獄里闖一闖,非去‘水深火熱中泡一泡。”
1978年深圳農民的年收入是134元,雖然遠高于廣東全省農民人均收入的77.4元,卻與一河之隔的香港新界農民年收入13000元港幣差之百倍。
官方統計表明,從1952年至1977年,僅寶安有偷渡外逃行為的多達62305人,其中逃出去40598人,占全縣總人口近兩成。有的公社,比如大鵬公社有三條村莊共34戶117人全部逃光。
此前1977年11月,廣東省委已將此作為重大惡性政治事件,向正在廣州視察的鄧小平匯報。當時《南方日報》副總編張漢青回憶,偷渡在當時被當做敵我矛盾,“偷渡的人被叫作偷渡犯”。內部會議上,就逃港是政治原因還是經濟原因存在爭論,是習仲勛改變了以往的看法,他認為:“我們自己的生活條件差,問題解決不了,怎么能把他們叫偷渡犯呢?這些人是外流不是外逃,是人民內部矛盾。”張漢青認為,這一轉變促成了認清、解決偷渡問題的正確途徑。
同時,廣東省和港澳工委反復做工作,希望“港英當局改變此前所謂‘人道做法”。從1980年秋開始,港府實施新措施,偷渡者到香港一律不發身份證,不準在香港居留,全部遣返內地。香港雇主雇用偷渡客者,罰款5萬元(港幣),坐牢一年。措施公布后,11月份廣東省偷渡外逃人員僅近百人。
習仲勛意識到,堵禁之外,發展生產,改善人民生活,盡快縮短與香港的差距,才是長久之道。在習仲勛的領導下,廣東省委提出設立特區的設想,并經中央批準同意。
1980年8月,特區條例公布后,當年曾參與籌建特區的原廣東省省委書記吳南生發現:“最令人感到高興和意外的是,最困擾著深圳——其實也是最困擾著社會主義中國的偷渡外逃現象,突然消失了!確確實實,那成千上萬藏在梧桐山的大石后、樹林中準備外逃的人群是完全消失了!”
■ 平反冤假錯案
當時,歷次政治運動使得廣東省面臨和全國一樣的現實,大量冤假錯案和歷史遺留問題亟待解決。習仲勛以及隨后到廣東省上任的楊尚昆被寄予厚望:因為習、楊本身就曾是受害者,同時據廣東省原副省長楊立所著《古大存沉冤錄》記載,“葉劍英表示,派出他們這兩位資格老、噸位重、曾任中央重要職務的干部到廣東,就是因為廣東問題復雜,他倆可以壓得住陣。”
平反期間,習仲勛立下極大的決心。有一次,古大存(“反地方主義”受害者,曾任廣東省省委書記)的夫人曾史文問習仲勛:“有人說你為‘地方主義翻案,你知不知道?”習仲勛回答:“知道,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我被擠出廣東,另一種可能是把為地方主義等平反活動搞成。”
習仲勛按照中央的指示和實事求是的原則,主要依靠省紀委進行復查,對這些冤假錯案大刀闊斧地逐一加以解決。其中,華僑、歸僑和僑眷僑屬因為有“海外關系”,在“文化大革命”等多次政治運動中受到迫害。1979年3月,廣東省省委常委擴大會議為他們平反昭雪。歷史的吊詭在于,此后在廣東的改革開放中,正是這些有“海外關系”者引來巨額外資,起到積極重要的作用。
作為政治家,習仲勛自有其博大胸懷。盧荻說,在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時,曾擔任《人民日報》總編輯的吳冷西認為該報轉載《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是在“砍旗”,這和很早就表態支持該文的習仲勛意見相左。但事后,“向中央要人,讓吳1980年赴粵擔任分管宣傳和意識形態工作省委書記的,正是習仲勛。”盧荻說,習仲勛對事不對人,即使吳犯過錯誤,但不影響習仲勛惜才。
主政廣東期間,習仲勛還曾進行農業經濟體制改革,把工作重點轉移到建設上來,并推廣“清遠經驗”,初步開展了價格、企業等經濟管理體制的改革。
這期間還發生“惠陽批評信事件”。1978年9月,習仲勛接到惠陽地區檢察分院麥子燦的實名意見信。信中直言“我感覺你是一個愛聽匯報,愛聽漂亮話,喜歡夸夸其談的人”,并提到自己此前反映過的“官司走后門”、“營私舞弊”問題一直沒有回音。
習仲勛很快回信,“表示誠懇接受,并決定將你的來信轉發各地”,要求糾正缺點,改進作風,并委托省長劉田夫前往惠陽時與之面談并解決問題。這些信件為新華社全文照發,“鼓勵干部、群眾大膽講話,以便進一步發揚黨內民主風氣”。
■向中央要權
上任之初的寶安考察,使習仲勛感受到搞活地方經濟的唯一出路在于發展經濟、對外開放。
盧荻認為,若非習仲勛,很難說有廣東改革開放的先走一步。習仲勛有老一輩革命家的威信和地位,和中央關系熟稔,便于溝通,而中央也能對其有足夠的信任。中央支持,群眾呼吁,加上以習仲勛為班長的廣東省省委的提議,上下互動,方成大事。
1978年四五月間,國務院派港澳考察組到港澳等地進行考察。考察組寫出了一個報告,要求把珠海、寶安建成商品出口基地,這與廣東省省委的想法不謀而合。
中央工作會議期間,當習仲勛、楊尚昆和劉田夫向鄧小平等中央領導匯報提出給廣東以更大的自主權,允許廣東參照外國和亞洲“四小龍”的成功經驗,大辦出口特區時,想不到與會的一位中央書記處書記當場大潑冷水。他說,廣東如果這樣搞,那得在邊界上拉起7000公里長的鐵絲網,把廣東與毗鄰幾個省隔離開來。
雖然有反對意見,但這個構想得到許多其他中央領導人的支持。鄧小平對此非常贊同,并追溯陜甘寧的傳統,提出“特區”的概念。
當談到配套資金時,鄧小平說出了那句后來廣為人知的話:“中央沒有錢,可以給些政策,你們自己去搞,殺出一條血路來。”
1979年7月15日,中共中央、國務院批準廣東省和福建省兩個省委的報告,決定對廣東、福建兩省實行“特殊政策、靈活措施”。
習仲勛在1992年回憶這段經歷時,稱自己當時的心情“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能在改革經濟管理體制方面先走一步;懼的是擔子很重,又沒有經驗,但“我們確信路是人走出來的”。
1980年8月26日,中國經濟特區正式誕生。兩個月后,習仲勛、楊尚昆調回中央工作,任仲夷接棒成為廣東省省委第一書記。離任前的9月28日,中央下發會議紀要,其中清楚寫明:“中央授權給廣東省,對中央各部門的指令和要求采取靈活辦法。適合的就執行,不適合的可以不執行或變通辦理。”這是習仲勛、楊尚昆爭取到的一把尚方寶劍,是留給發展伊始的廣東的“遺產”。
此后,從廣東省起步,開放之潮從南到北,另一番天地逐漸開啟。
1990年退居二線后,習仲勛回到南國,“守著深圳關注它的發展”。除在珠海短住一陣,去世前整整12年,他都在深圳度過。
(摘自《南方周末》,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