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焦慮癥時代
問:有人說,在我們這個社會中,焦慮已經超越了個人情緒和心理,成為一種社會病,而我們,則是身處在一個患上了“全民焦慮癥”的時代,這會給整個社會的行為方式帶來哪些顯著的影響?
周曉虹:在中國社會轉型過程中,焦慮是很重要的一個特點。人們覺得社會轉型和變遷很慢,恨不能一步走到頭;認為個人生活的變化也很慢,希望能有迅速的改變,往往生出一種深切的期待,期待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狀態、自己的行動發生快速轉變,在這種情況下,自然就產生較深的焦慮感。而社會上上下下,無論是發展得快還是慢的群體或個人,都有一種巨大的超越別人或是怕被別人超越的精神壓力,從而就演變成為“全民焦慮”。
焦慮使我們全部的行為方式都有一種“當下”的特點。因為非常焦慮,怕被別人趕上,于是一切行為的邏輯,都是以趕上別人或者不被別人趕上為前提的,而對其行為的未來、長遠的后果不會去考慮。身后被人追趕著,以至于無法停下腳步來思考前進的方向是否正確,這必然使得行為有一種目光短淺的特征。
變遷帶來焦慮
問:您從社會變遷的視角下解讀全民焦慮,但很多時候,我們直觀地感受到是因缺乏社會規范、社會保障而焦慮,如何解釋這樣的焦慮感?
周曉虹:30年前的社會保障體系更加不完善,但為何30年前我們沒有那么深的焦慮?因為沒有變遷,我們也沒有能力來改變自己。但是今天不一樣的地方在于,如果你努力一點,似乎上升能力就會強一點,由此產生出一種斗志,這種斗志就使你覺得要好好去發展,要好好地找機會,要好好地攀登上去,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換言之,當我們一方面感覺到人生有危機,另外一方面又覺得有能力、有把握來克服這種危機的時候,焦慮感便油然而生了。這兩個方面,缺了任何一個,都不會產生焦慮。所以,焦慮一定發生在既有危機、也有機會,個人覺得抓住機會就能改變的情形之下。
并不是社會缺乏規范,而是說社會發生巨大的變遷,原有的規范解體了,新的規范還沒有建立起來,而我們若繼續遵從原有的規范,又不足以適應社會變遷,因此我們感覺到社會缺乏規范。
焦慮感的中國烙印
問:是否每個國家在現代化道路上都會遭遇突然爆發的焦慮,中國當前的這種焦慮心理是否也有著深深的中國烙???
周曉虹:司湯達在1830年就曾講過,在法國,因為一個上尉忽然變成了皇帝,就使得很多人生長出了對無限上升的期望。這時候,所有的人包括少年都已經喪失了平常所具有的安樂的本性,一步步生出很強的功利心理,走一步,看三步。
個別人的人生經歷使得全民都產生騰飛的感覺,這個對于中國的意義就在于,中國在這30多年間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而且這樣的變化甚至讓所有的人以為變得還不夠,應該變得更多、更快。反過來想,如果有這樣一個社會,一切都是慢吞吞的,那么驚恐自己落后的這種焦慮就不會產生了。父輩的今天就是你的未來,若一代一代都是如此,作為個人,無論在未來或是在當下都不會傾向于折騰;但如果父輩的今天不是你的未來,甚至兄長的今天與你的未來都可能迥異、幾歲幾年都會發生變遷的話,巨大的焦慮感就產生了。
那么中國的烙印在哪里?兩個方面,一個是變遷的廣度,一個是變遷的速度。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經歷過13億人這樣一個廣度的變化。1980年以后,短短30多年間,我們經歷了西方世界100年的變化。若是西方在其現代化的過程中,也經歷了突發的焦慮,那么我們以數倍的人口和數倍的速度經歷現代化發展時,我們這種焦慮感肯定是別人的數倍。
變遷不完,焦慮不止
問:焦慮隨著社會變遷而產生,那么隨社會變遷的繼續進行,焦慮感也會自然地化解嗎?
周曉虹:不是說隨著社會變遷的進行,焦慮情緒會有所化解,而是說,當中國這種巨大的變遷,有一天能夠緩下來的時候,我們這種焦慮感就會減少。
巨大的變遷使得我們產生精神上沒有依托的感覺。費孝通先生曾說,我們應該做到“安其所,遂其生”,這樣的社會是最好的。但是如果我們的變遷不能夠停下來,要解決“安其所,遂其生”的問題是不可能的,如果變遷持續,精神的漂泊就會伴隨著中國人。
歐美發達社會,相對來說焦慮感要低一點,就是因為社會大的變遷已經進行完畢,對于更大變遷的驅動力也相對較弱。在歐美社會,機會要少得多,一個人在短短的生命中間,變化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因而一個現實的人腦子里要去掙錢、要發財、在短暫的一生中光宗耀祖的沖動小得多。到歐洲去看那些街頭咖啡館里坐著的人,時間就是用來打發的;而我們,到今天信奉的還是“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中產階級,最為焦慮
問:在中國社會各個群體中,中產階級的焦慮度非常高,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
周曉虹:中產階級的焦慮感為什么高?一者跟中產階級的地位有關。中產階級處在社會中不上不下的階層,希望能夠再往上爬一些,可是沒那么簡單;如果不奮斗,可能就要因“落后”而掉下去,其地位并不穩定。因為這種不穩定,就更加容易陷入深深的焦慮。相反,在很多落后地區,在山村里生活的人,對于改變自我境遇的動力不強,在生活中也少有相關的資訊來幫助其改變,有時反而會產生一種貧困文化,樂天知命。
二者跟中產階級的知識和獲取信息的能力比一般人要強有關。如果在一個小村子里面不出來,你的比照對象就是村子里的那些人,那些人的生活一般來講也甚少發生比較大的變化,在這種情況下,你對自己所處的狀態就非常懵懂,并不知道很落后。但是中產階級則不同,他們的流動性比較強,文化知識也比較高,受過良好的教育甚至在海外接受過教育,與外圍世界一比照的話,對自己的地位就會不滿,因此焦慮感也比一般人更強。
第三,中產階級已有一定的財產、一定的社會地位,他對失去的擔憂也比一般的、最普通的草根階級要強烈,當變遷持續進行的時候,他就更易產生對自身地位的驚恐,去維持這種地位的焦慮感會更強,也會更難以停下來,逼迫自己必須不斷地往前走。
(摘自《人民論壇》雜志,原文為《人民論壇》對周曉虹的采訪。周曉虹:南京大學社會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