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指標(biāo)

張曉峰

鄉(xiāng)里開了個緊急會議，是關(guān)于殯葬改革的。曹書記很生氣，說咱河灘鄉(xiāng)的殯葬改革指標(biāo)完成情況在縣里排名倒數(shù)第一，趙縣長把我這個書記臭罵了一頓，最后一臉無奈地說：“你們看怎么辦吧？”見支書、村委會主任都不說話，曹書記清清嗓子說：“那我就說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每個村按人口多少，分幾個火化指標(biāo)。如果誰有其他辦法，還可以說，要是沒有好辦法那就按我說的辦。哪個村要是完不成指標(biāo)就調(diào)整哪個村的兩委班子。”大家還沒有吭聲，曹書記就把各村分的指標(biāo)念了一下。

灘頭村分了仨指標(biāo)，支書大林和村委會主任二平騎著自行車一路走一路罵：“這破官真不能當(dāng)了，生二胎下指標(biāo)吧，大家都習(xí)慣了，也都接受了，下給誰，誰請咱的客；可死人指標(biāo)下給誰，誰還不跟咱拼命啊，干脆咱倆拿根繩子上吊得了。”說歸說，罵歸罵，工作該做還得做，兩人把村里年齡大的和有重病的人過了一遍，篩選出3個重點對象：王興祖、徐春光、李孬蛋。王興祖得了食道癌，不吃不喝好多天了，他的兒子王大貴是縣稅務(wù)局副局長，王興祖要死了，王大貴肯定不會偷偷把他土葬了，黨員干部違反殯葬改革政策是要受處分的。王大貴好不容易才當(dāng)上副局長，他不會冒這個險。再說他和這個爹也沒什么感情，王興祖年輕時風(fēng)流成性，把大貴母子倆撇在家，自己和一個姑娘去風(fēng)光了，到老得不能動時才回來。徐春光是個老八路，每個月國家補助100多塊錢，去世了還給喪葬費。他沒兒沒女，跟著侄子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90多歲了，而且這段時間一直病著，要是去世了，他侄子肯定不會偷埋，如果偷埋了，喪葬費沒有不說，還得罰款。李孬蛋得了肝炎，渾身腫得跟吹了氣兒似的，眼看也沒幾天活頭了。李孬蛋的家人為他看病花了不少錢，要是再把他偷埋了，罰款怎么繳得起呢？

大林和二平合計了一路，到了村里就在大喇叭上把會議精神傳達了，大意就是：殯葬改革，利國利民，誰要是再偷埋，逮住罰款不說，還要起尸火化。兩人出了村委會，買了些點心先去了王興祖家。王興祖一看他們來就罵上了，兩人進去也不是，出來也不是，弄得下不來臺。王大貴正好也在家，他把大林和二平送出門外，賠著笑臉，拍著胸脯說：“你們別跟他一樣，老糊涂了，我是黨員干部，一定支持你們的工作。”兩人雖然挨了頓罵，但因為落實下來一個指標(biāo)，腳步輕快了許多。到了徐春光家，老頭子倒很開明，說：“你們放心吧，我都是60多年黨齡的老黨員了，一定擁護黨的政策，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死。”支書和二平又弄了個大紅臉，忙賠不是。李孬蛋的媳婦兒也很干脆：“火化可以，俺可沒錢，村里給俺解決了咋樣？”大林和二平交換了一下眼色，說：“你們家情況特殊，有困難村里一定解決，可不敢和政府對著干。”

王興祖說不行就不行了，臨死前還囑咐兒子千萬別把他火化了，王大貴嘴上答應(yīng)得好，他爹一閉眼就被拉到火葬場了，然后王大貴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大辦了一場喪事。徐春光的病竟又慢慢地好了起來，兩人便把注意力放在了李孬蛋身上。李孬蛋的病醫(yī)院早就推手不治了，死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兒。這一天，鄉(xiāng)里忽然來了幾個人，說有人舉報灘頭村的李孬蛋昨天死了，昨夜被偷埋了。大林和二平說什么也不信，他們和李孬蛋的媳婦兒說好由村里出錢火化的，怎么會偷埋呢？鄉(xiāng)里的人說：“不信你們?nèi)ニ铱纯础！眱扇司腿チ死钬凹遥豢蠢钬皟煽谧佣疾辉凇＠钬暗哪镎f：“聽說開封有位老中醫(yī)瞧肝炎瞧得好，他們兩口子帶他爹連夜去瞧病了。”兩人出來和鄉(xiāng)里的人一說，鄉(xiāng)里的人卻不信，為了弄清楚到底有沒有偷埋，便說：“咱們到他家的墳地看看。”一伙人到那兒一看，沒有新墳頭，也沒有掘土的痕跡，又到李孬蛋家種的地里看了看，也沒有見到可疑的跡象，但鄉(xiāng)里的人還是不死心，可是沒有證據(jù)，只好走了。大林和二平也想著李孬蛋死了，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好意思把事兒做得太絕，就沒再去追究他到底被埋到哪兒了。二平垂頭喪氣地說：“咱倆的官兒算是當(dāng)?shù)筋^了。”大林憤憤地說：“不當(dāng)就不當(dāng)，做個什么生意也比當(dāng)村官強。”二平嘆了口氣：“話雖這么說，但咱倆就這么下去了，我覺得窩囊。”大林勸道：“咱問心無愧就是了。”

眼看仨月的期限快到了，這天事情忽然又有了轉(zhuǎn)機。三愣的老婆騎著三輪車到外鄉(xiāng)去收破爛，在路上被一輛農(nóng)用車給撞死了。交警處理過現(xiàn)場后就把三愣的老婆拉走火化了，這當(dāng)然得算成灘頭村的一個指標(biāo)。出了這種事兒，全村人心里都不好受，只有大林和二平說不清是難受還是高興。大林說：“等過了這事兒，咱這官兒說啥也不能當(dāng)了，再當(dāng)下去，咱都沒一點人味了。”二平接過話：“你想當(dāng)也當(dāng)不了了，咱的指標(biāo)沒完成呀。”大林說：“那正好啊。”

一天，大林、二平和村里的會計正在整理村里的賬目，準備轉(zhuǎn)交給下一位接替的人。二平的哥哥大平進來悄悄地說：“河邊上有個凍死的瘋子，咱弄去頂個指標(biāo)咋樣兒？”大林和二平相互看了看，倒吸了一口氣。大林先開口說：“不合適吧？要是走漏了消息，可不是鬧著玩的。”二平也說：“太冒險，人家來找人怎么辦？”大平卻很堅決地說：“找什么找！那人都在咱這兒待大半年了，也沒見誰找過。再說這事兒就咱幾個知道，還會走漏消息？”會計也說：“咱都共事幾十年了，你們還信不過我？要是我說出去，讓我天打五雷轟。”大林說：“那就定下來吧。可頂誰的名呢？”會計隨口說道：“李孬蛋呀，他死了被偷埋了誰不知道。”于是4個人就偷偷地把那個凍死的精神病人拉到火葬場火化了，報的名字是“李孬蛋”。

鄉(xiāng)里又開了一次殯葬改革會，各村的火化指標(biāo)大都完成了，沒有完成的也只批評了一頓，并沒有撤誰的職。大林和二平開過會，一路上誰也不說話，心里都有些失落。兩人一進村，大平便火急火燎地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壞事兒了，李孬蛋還沒有死，剛從開封回來。”兩人一聽，大冷的天，都出了一頭汗。（責(zé)編：孫瑞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