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君偉
摘要:賽珍珠1938年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后,參與和組織了大量的社會活動,包括發表演講、成立東西方交流協會、協助《亞洲》雜志編務、創建賽珍珠基金會等,充分體現出她的跨文化對話意識。賽珍珠的社會活動中包含著強烈的對話意識,對其社會活動及其特征的研究是全面把握賽珍珠一生中美文化交流事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關鍵詞:賽珍珠;《亞洲》雜志;東西方交流協會;賽珍珠基金會
中圖分類號:1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13)05—0001-04
近年來,在關注中外賽珍珠研究現狀的同時,我也在思考并多次在學術場合提出關于對賽珍珠進行整體研究的思路,以期從宏觀上把握賽珍珠這位中美文化交流之友一生所鐘愛并實踐著的跨文化交流事業及其成就。賽珍珠當然首先是個小說家,《大地》“幾乎單槍匹馬地對中國形象或多或少地更加實際的寫照,以及對中國人自身新的、更親密的、更有感染力的寫照,取代了大多數美國人自己想象出來的中國和中國人形象”。在賽珍珠動筆之前,中國被想象成神秘國度和萬惡之藪。中國人“總是拖發辮(不消說女的是纏小腳)掛鼻涕,佝僂其形,卑污其貌,所做之事,總離不了竊盜、強奸、暗殺、毒謀等等看了讓人毛骨悚然的舉動,于是歷年來,中國人就鑄成了一種不良的影響,深深印入西方人的腦海里,隨時會引起厭惡和仇恨”。賽珍珠通過小說創作,從根本上改變了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和中國人形象。
不過,我通過研究賽珍珠對中國小說的閱讀、研究和翻譯及其成果,并將她置于中西比較文學研究的歷程中加以考察,特別是通過編選《賽珍珠論中國小說》,切實地認識到她的中國小說研究的深度和識見,因此,我認為除開小說家的身份,她又是一位中國小說學者,而且因為她在研讀時心里有個西方小說的參考系,所以,她的中國小說研究又是比較性質的。我曾專門為文,探討賽珍珠作為中國古典小說學者所具有的對話性特征。
而1938年賽珍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她應邀參加和組織的社會活動驟增,因而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社會活動家。賽珍珠對自己作為一個小說家的身份和成就其實并不是非常自信,她在一個小說地位不高、甚至可以說是非常低下的國度里長大成人,接受教育,寫小說并不是多么光榮的、值得驕傲的事情,在她小時候瞞著家人和家教博覽中國小說的年代,中國文人正害怕人家知道自己在看小說,更怕人知道自己墮落到寫小說的地步。所以,她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照樣還是以為自己不過是個講故事的人而已。
然而,關于中國,關于中國文化和社會現實,關于中國人,賽珍珠相當自信地認為她是了解的。雖然她說過她闡釋中國也只是、只能是闡釋她所了解的中國,但是,我們從她一系列的演講里分明可以看出,她心里認為自己是個中國通。我們知道,賽珍珠在一篇《自傳隨筆》里說她討厭所有把中國人寫成古怪和粗野的人的作品,而她最大的愿望是盡其所能地把中國人如實地寫進她的書里。現在,她要利用自己諾獎得主的身份,參與和組織跨文化的社會活動,與她前面的西方作家進行對話,讓世人了解她所了解的中國人的真實生活和中國文化。
賽珍珠作為一個社會活動家的對話意識和實踐活動當然并非始于獲獎之日。事實上,在此之前,她就因為長期在中國生活,后來又在美國接受大學教育,對中美相互之間抱有的文化偏見和敵視態度非常清楚,甚至是感同身受。所以,她有一種強烈的對話意識,一旦有機會,她就禁不住地要表達自己的態度。在她作為社會活動家所參與和組織的跨文化活動中,包括了許多產生過歷史影響的大事件,如1941年創辦旨在溝通中西方文化的東西方交流協會;如1949年創辦“歡迎之家”這個美國第一家跨國界、跨種族的收容機構,專門收容美國士兵在海外和亞洲婦女的非婚生棄兒;和她第二任丈夫理查德·沃爾什等一道參與呼吁廢除美國排華方案的活動;等等。為篇幅所限,本文僅選擇其中若干事例加以闡釋,但從中已不難發現社會活動家賽珍珠的對話意識。
一、出版《我所知道的中國》
作為一個有廣泛國際影響的作家,賽珍珠首先是利用自己的身份,通過各種可能的途徑,呼吁加強跨文化交流,希望更多的美國人產生對中國的興趣,發表演講是賽珍珠找到的途徑之一。這些演講詞后來結集出版為選集《我所知道的中國》。但實際上,早在1932年,賽珍珠就在一個正式場合發表了以《海外傳教有必要嗎?》為題的長篇演講,態度鮮明地否定了海外傳教活動。“我見過教會里很有名望的正統傳教士——這種措辭太糟糕——他們對本可拯救的靈魂毫不憐憫;對外族的文明一概鄙夷不屑;相互之間刻薄尖酸;在感情細膩、文質彬彬的民族面前顯得粗俗愚鈍。凡此種種,無不讓我的心羞愧得流血。”賽珍珠猛烈抨擊美國傳教士的冷漠、狹隘和種族歧視,認為他們是一幫“心胸狹隘、缺乏同情心、傲慢無禮、愚昧無知”的人。
傳教活動無異于摧毀異域文化。賽珍珠的這場演講表明她接受了這一具有寬容精神的人類學觀念。她從自己對中國歷史和社會現實的觀察中清楚地看到傳教活動中的宗教專橫態度、把基督教強加在另一種文化身上必然會給該文化帶來害處。就基督教在中國而言,賽珍珠似乎在提出質疑,中國人有他們自己的宗教,憑什么要接受你的基督教呢?她要求傳教董事會和傳教士做出回答。
賽珍珠還在演講中說到,她不喜歡批評人類,也不相信什么原罪,中國人也不相信原罪,相反,他們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其實,賽珍珠反對的客觀上倒不是基督教精神,而是美國傳教士表現出的宗教上的傲慢無禮。他們不了解中國文化的特點,卻自說自話地將他們的標準作為衡量中國文化的唯一標準。賽珍珠所標舉的是文化寬容、文化交往中的謙卑精神,她希望聽眾明白,中國人由衷表達的是對文化寬容和種族平等的贊許和期盼。
《我所知道的中國》收錄了她先前所發表的文章和演講詞。她在該集的“前言”中闡明了她寫作這些作品的宗旨。賽珍珠1934年回美國后,再也沒來過中國,但是,她一直懷有對中國的美好記憶,她始終關注和愛戴中國,中國在她的心里是哺育她成長的國家,但美國是她的祖國,她寫出這些作品,因為她清楚,她的美國同胞對中國非常缺乏了解,對中國和中國人甚至充滿敵意,她希望這些文章能幫助仍處于“冷戰”時期的美國人更多更好地了解中國和中國人。
在《中國的土地和人民》中,賽珍珠就中國的地理條件和氣候特征以及多少世紀以來在這塊土地上休養生息的人民作了一個簡要的概括。這篇演講稿更加引人注目的是,她在談論中國現代民主的時候,體現出一種文化上的寬容精神。她說:“等到中國現代民主得到發展的時候,它將是以自己的形式出現,而不是等同于美國式的民主,不過,在它自己的形式中,這一民主將提供給所有民族都渴望得到的生活、自由以及對幸福的追求必不可少的機會。”
《我所知道的中國》中,有一些文章和演講詞特別值得關注,如《中國與西方》和《東方與西方——我們真的不同嗎?》,因為它們集中討論的是在對異質文化做出估價的時候,反對偏見和無知、提倡互相理解和寬容的必要性。賽珍珠在《中美關系》中呼吁人們——普通百姓和政策制定者——走出那種令人感到可怕和震驚的無知狀態,增進對彼此的了解,這種了解很可能會使彼此互相理解,反過來也能加強不同民族之間的合作和互助。其他一些篇什,如《向西方闡釋中國》,即使在21世紀的今天看來,對于我們理解異質文化,或從事比較文化研究等,仍然具有難以替代的指導意義。
二、協助《亞洲》雜志編務
《亞洲》雜志(Asia)于1917年由美國外交官、曾在華任領事的司戴德(Willard Straight,1880-1918)創辦,宗旨在于真實地向美國公眾介紹亞洲人民豐富多彩的生活情形,從而激發起他們對亞洲人民以及亞洲文化的興趣。到了1941年賽珍珠創建東西方交流協會的時候,《亞洲》雜志已成為美國介紹亞洲人生活的第一雜志。但是,司戴德夫人看到讀者數量并未大幅度增加因而決定停刊。這時,賽珍珠和她一直是該刊編輯的丈夫決定把雜志接過來,辦下去。賽珍珠他們一辦就是五年,一直辦到1946年。
《亞洲》雜志在遠東問題上所發揮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埃德加·斯諾訪問延安后寫出的轟動世界的報告文學《西行漫記》便是首先在《亞洲》雜志上連載,然后才出版的單行本;而《西行漫記》之前斯諾的作品《毛澤東自傳》也先在《亞洲》雜志上刊載。在賽珍珠夫婦辦刊的五年間,雖然賽珍珠作為雜志總裁的位置是擺設性的,但由她擬定的辦刊宗旨卻產生了實際效應。“我信奉暢所欲言的原則……旁觀者霧里看花似的文章太多,知情者春蠶破繭似的文章太少,亞洲人民過去尤其沒有機會為自己說話”,所以,她希望讓亞洲人自己撰稿,介紹自己的民族,宣傳自己的文化。在為《亞洲》雜志撰稿的作者中,有尼赫魯、魯迅、毛澤東、泰戈爾、宋慶齡,還有1938年8月出任中國駐華盛頓大使的胡適。
胡適對賽珍珠的《大地》并不贊賞,他曾在日記里說到“本書實不甚佳。她寫中國農民生活,甚多不可靠之處”,并指出細節上的出入。但是,1938年諾獎名單公布之后,胡適還是向賽珍珠表示了祝賀。當時正值抗日戰爭期間,賽珍珠利用自己亞洲問題專家的身份,發表言論,支持中美聯盟的提議,而她主持的東西方交流協會讓能為自己講話的亞洲人來向美國大眾舉辦亞洲知識講座,解釋他們自己的歷史和文明,從而展示自己的真實面目。該協會的教育節目就刊登在《亞洲》雜志上。可以說,《亞洲》雜志的接辦正是賽珍珠為實現其一生倡導的跨文化理想——尊重文化差異、學會相互了解——而做出的一種努力。
三、成立東西方交流協會
1941年,賽珍珠創立東西方交流協會。她在協助《亞洲》雜志編務期間,意識到一本雜志教育不了美國民眾,想要美國人了解中國人和中國文化,最好的辦法是找一些能為自己的文化和文明講話的亞洲人,讓他們直接面對美國人,舉辦講座,講解亞洲知識。“普天下人是一家。如果普通美國人能夠把自己看成是人類大家庭中的一員,就能引發自己對其他種族的好奇心,進而產生興趣,直至產生理解。”于是,賽珍珠找到來美訪問的亞洲人,包括中國人,如藝術家王瑩,來實施她這個交流計劃。
東西方交流協會組織的這些訪問者在美國四處游歷,或單人獨騎,或成雙成對,或結為團體,或演或唱,表演節目,一切都是為了文化上的交流。這些中國人以簡潔、友好和生動的方式,向美國人講解中國人的日常生活、行為方式和思想訴求,演講時還借助于中國民族服裝、圖片、樂器或戲曲。這些人都是經過精心挑選,名氣不一定多大,表演不一定有多精彩,賽珍珠只是希望讓普通的美國人看一看和他們一樣的亞洲人。通過這樣的活動,賽珍珠發現自己原來以為美國人對亞洲人毫不關心的想法是完全錯誤的。這些出訪者的活動既加深了美國人對中國人和中國文化的了解,也幫助出訪者更多地了解了美國社會和文化。這有點像當下孔子學院的做法,不過,現在是中國政府行為,而當年基本上是民間行為,是賽珍珠促成中國人在美國宣傳中國文化的。賽珍珠認為協會的該項活動是個“教育實驗”,促進了亞洲人民和美國人民之間的友誼和相互理解。這其實也是社會活動家賽珍珠就美國的中國觀與美國民眾所進行的一種直接對話。
小說家與讀者進行對話的媒介通常是敘述文本,但對賽珍珠這樣一個“大于作家”的小說家而言,她利用的媒介就遠遠不止小說文本了,還包括像《亞洲》這樣的雜志以及東西方交流協會這類跨文化民間組織,當然,還有1964年成立的賽珍珠基金會,即現在的賽珍珠國際(Pearl S.Buck International),她把她晚年大部分的時間、精力和資源都投進去,極大地改善了成千上萬的美國兒童的生活。此外,賽珍珠還從事了大量其他社會活動,如關注殘障兒童,反對核武器研制,反對虐囚,向世界推舉中國教育家晏陽初的“平民教育”思想……凡此種種,都是賽珍珠作為一位杰出的社會活動家所具有的對話意識并付諸行動的具體體現;它們與她的跨文化寫作和中國小說研究一樣,宗旨均在于讓歐美人克服因為地域限制和缺乏交流而產生的對中國文化和中國人所懷有的傲慢與偏見,改變帝國制造者的霸權主義思維模式,在相互了解和取長補短的基礎上,走向一個多元共存、共同發展的未來世界。
(責任編輯 張向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