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紅
按照遷移規劃,云南永善縣老縣城不必搬遷,相關政府人員算好了一筆賬,“站在地方發展角度,羨慕綏江(縣)多少年的遺留問題,可以一次性解決”,“但一個城市的文化卻斷掉消失了,以后都要按同一個模式來建,原先城市的味道沒了……”這位政府官員做了一個兩全假設,說要是能自由選擇的話,她愿意選擇政府辦公區搬到新縣城,老縣城留下來做旅游區。但事實上,整個西南地區,由于旅游、水電、礦產等資源高度重疊,永善縣這位政府官員的期待,不可能魚與熊掌兼得。
26歲的白雪飛,站在藍得已褪色的帳篷前,一臉茫然。他不明白,為何自水庫移民以來,他和家人都變成了黑戶: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也沒有安身立命的家。
“找對象吧,人家一聽說是萬工的,扭頭就走了;出門打工吧,沒有身份證,連火車也坐不了”,白雪飛對自己的困境百思不得其解。他只知道,生活從2008年開始改變——這一年3月,下游的瀑布溝水電站意欲蓄水發電,他家所在的萬工鄉萬場村則正在緊鑼密鼓地催交移民安置建房費。
父親白元舉,1957年生,老兩口只有雪飛一個獨子。以前老家緊偎大渡河邊,家里有2畝多地。下游修水庫后,作為庫區搬遷,白家和其他萬場村的移民一樣,在土地、當年糧食等做出補償后,其中住房一項,萬場村民大多選擇了在原住房補償價的基礎上補齊差價,由政府統一安置。
“5·12”大地震后,萬場村的村民全部被搬到了新安置地——二蠻山腰,等待移民房建成。海拔2000多米的二蠻山腰,是漢源縣570多個水電移民安置點之一。
為建大渡河上最大的水電站——瀑布溝水電站,漢源全縣10年共遷移近10萬移 民,還將有著數千年歷史的老縣城一次性沉入水底。大渡河在這一段,也因筑壩發電,變成了一個84平方公里的浩渺大湖。
“要求在2008年3月的最后三天內,將所有造房差價交齊,否則不負責搬遷安置”,白元舉講,自家經濟條件不好,三個人東拼西湊交足了2.8萬元,希望能在靠后的山坡上建一幢兩層的安置房。跟白元舉類似的,還有村民羅淑瓊,補足了3.3萬元的建房費。
家庭經濟更不濟的村民張雨全,則只交了1萬多元,希望搬遷上去后,能有個25平方米左右的蝸居地。
2009年夏天,萬場村部分移民房建成,一些移民開始入住。不料2010年7 月27日晚,一場突如其來的特大山崩,又將十多戶村民新修安置房和24名村民全埋了進去。“二蠻山1984、1990、1992年都曾發生過山洪和泥石 流,曾將漢源至烏斯河的公路、及上百畝良田沖毀,縣政府都有檔案記錄,為何移民點災后重建,還要選在這個地點重修?”
萬場移民曾跪求政府重新選擇移民點未果。
“政府后來讓我們選擇生產安置,安置到九襄鄉去,但我們沒去,因為在萬場已經 交了錢,退不回來”,白元舉一家搬到山腰后,無地無房,至今還依靠著2007年的糧食收成吃飯度日。身份證也因為安置不下來,被扣在了當地派出所。羅淑群一家則選擇了一處坡坎,用老屋折下來的破磚爛瓦巴在坎邊,搭了一個窩棚,平時只能彎著腰進出。
據漢源縣政府人員透露,至今全縣類似未解決問題的水庫移民還有100-200多戶。
移民問題
2011年、2012年,萬場村民兩次進京上訪。那時張雨全才知道,國家信訪局有兩個接待窗口,一個寫著“移民”、一個寫著“災民”?!拔覀兗仁且泼瘢质菫拿?,該去哪個窗口呢?”張雨全說自己當時很困惑。
同樣,在金沙江畔,為筑就堪與世界第二大水電站伊泰普水電站(裝機容量1400萬kW)相當的溪洛渡水電站,也面對大量無處安置的水庫移民。僅水庫淹沒區,就涉及四川省雷波、金陽、布拖、昭覺、寧南和云南永善、昭陽、魯甸和巧家 9個縣,且所淹地區多是漢族、彝族、回族、苗族等多民族聚居地,90%以上為農民,大量良田被淹,光云南永善縣水庫移民就達數萬人,
據永善縣委宣傳部介紹,對溪洛渡水電站的移民,一般采取城鎮化安置、自行安置、外遷、后靠等四種方式進行,簡單講,第一種是政府幫忙建房,無地;第二種是政府房、地均不管;第三種則是政府負責外遷找房又找地;第四種則是水漲人往山上走。其他大江大河畔的移民安置政策也大同小異。
今年五月,按照溪洛渡水電站建設進度,應達到正常蓄水位發電,而3月底之前,永善縣黃華鄉上萬移民則須全部移出庫區。然而,當“江河十年行”考察人員來到永善縣時,沿途卻不斷有移民騎著摩托或開著私家車緊追上來,紛紛反映各種移民問題。
范崇鋼,黃華鄉水田六組村民,反映2007年庫區實物指標調查時,他正在搞養殖,當時養有10頭母豬、1頭公豬的養殖場,調查人員只注明了磚木結構,面積200多平方米,沒有說明房屋性質,故一直沒拿到生產補償;另外范崇鋼已與其父親分開戶口,移民補償時卻又變成了一家;以及范家投資的1200米電線,實物登記時,錯登記成了集體財產。
樊萬香,黃華鄉水田二組村民。反映其在河邊一荒地開了4.5畝地,種了2750棵花椒樹,按實物賠償應得82萬多元錢;不料實物調查三榜公示均無異議的村干部及村民,在要發放補償款時提出異議,認為是村集體的地,應該分近18萬元錢給村集體。樊萬香上訴至永善法院,法院判回由村集體決定該補償款具體分配意見。由于不少村人已外出打工,一直無法形成集體協議,樊家的補償款也 一直未到位。
永善縣委宣傳部也承認,黃華鄉移民問題非常突出,去年一年就曾發生6000多起糾紛。
第二天上午,在負責接納黃華鄉移民、正抓緊趕工建設的朝陽集鎮,村民廖文軍當著工程監理人員的面,隨手拿起堆在一旁的兩塊空心磚,當當碰撞兩下,頓時碎成齏粉。72歲的老人陸明昭氣得發抖,連稱:“用這樣的磚為移民建房子,沒天理呀”。57歲的黃葛村村民楊如珍,則一手拿著兩個饅頭,一手拿著一小瓶敵敵畏找政府工作人員扯皮,邊哭邊說她家正在修的房基裂了15條縫,想推倒重新澆鑄,沒人管。
對發展中的西南縣鄉來說,修水庫和移民都將促進縣城的發展。
在云南綏江,因建向家壩水電站,今天舊縣城已經永遠地沉入了水庫之下,新縣城剛剛建成,城區一片凌亂。“以前舊縣城面積1.7平方公里,現在新城4-5平方公里;以前老街道只有8米,現在是32米;以前廣場1個、碼頭1 個,現在廣場3個、碼頭3個”,縣環保局長陳清華掰著指頭數,認為:修水庫讓整個縣城的發展,至少提前了100年。
按遷移規劃,云南永善縣老縣城不必搬遷,相關政府人員也算好了一筆賬,“站在地方發展角度,羨慕綏江(縣)多少年的遺留問題,可以一次性解決”,“新縣城肯定比舊城規劃的好”,“但一個城市的文化卻斷掉消失了,以后都要按同一個模式來建,原先城市的味道沒了……”這位政府官員做了一個兩全假設,說要是能自由選擇的話,她愿意選擇政府辦公區搬到新縣城,老縣城留下來做旅游區。
但事實上,整個西南地區,由于旅游、水電、礦產等資源高度重疊,永善縣這位政府官員的期待,不可能魚與熊掌兼得。
金沙江上游石鼓鎮的農民楊叔,其所居村落已有數百年歷史,他家院子里蘭草郁郁蔥蔥,院外的青石街道寧靜詳和。對于國家“十二五”水電規劃中提到的金沙江上游抓緊勘探欲建的龍盤水電站,楊叔萬般無奈地表示:如果真要上馬,能做的就是學會談判,盡量讓兩岸水庫移民減少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