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洛羊
江師傅
房子住久了,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不是電線短路了,就是門鎖壞了,要不就是馬桶不通了。這時候,就需要一個能夠“手到病除”的人,我起初不知道如何稱呼這樣的人,老婆管他們叫師傅,前面再加上他們的姓氏。
剛結婚時,我和老婆什么都不懂,碰到房子出問題了,也不知道找誰。剛好老婆的單位請了個臨時工江師傅,替老婆的單位維修房子,于是老婆就拜托了他。這江師傅架子大得很,老婆頭天拜托了他,次日我在午睡時才來敲門。我趕緊燒水沏茶,老婆送上餅干糖果,江師傅一邊品嘗一邊聊著老婆單位的人和事。我心里納悶,這江師傅不過是個臨時工,怎么摻和人家單位里的事?半個時辰過去了,我急起來,不但午睡泡湯了,看來下午的上班還會受影響。老婆也急得看了兩次手表,最后無奈開口:“江師傅,快到上班時間了。”江師傅如夢初醒,喝下一口茶問:“哪個插頭出毛病了?”
修好了插頭之后,江師傅執意不肯收錢,老婆事后送了他兩袋糖果。
接下來的幾年,我們偶爾接待江師傅,每一次都記憶深刻。江師傅不單對老婆單位里的事感興趣,看來還是一位“萬事通”,上至市委領導的私事,下至街坊鄰居的逸聞,他都了如指掌,一口氣能滔滔不絕談數個小時。每一次接待他我都從心底狐疑:這人總是一套又破又臟的工裝,雙掌皸裂,臉色黝黑,看上去確實是個小工;可他的談吐分明是個出入上流社會的“世界人”。為了表示禮貌,我微笑點頭。可他的話實在太多,不附和他一兩句好像說不過去。有一天,我忽然警覺,竟然你一句我一句和他談起本市的逸聞趣事來,他成了我討厭的“傳話筒”的角色。討厭歸討厭,然而房子出了問題,又有誰好找呢?老婆也嘖有煩言,說江師傅雖說每次都不收錢,但每次送他東西,反而更花錢。
有一次我家的廁所露天頂棚出了問題:下雨時漏水,不下雨時成了鼠穴,半夜里啾啾不已,常把我從夢鄉拉回來。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只能又請江師傅了。這次江師傅是晚飯時分到的,我放下飯碗,心想:麻煩了,晚飯都吃不成了。誰知道江師傅直接就看了頂棚,然后破天荒第一次提到錢:要一千元。
我和老婆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江師傅的價錢。
接下來兩天,江師傅帶了幾個小工過來,他盤踞在我家的沙發上,從天上神佛聊到地底的寶藏,從我市的有錢人聊到他出租屋的鄰居,偶爾跑去指點一下小工,又回來坐下。廁所露天頂棚修好以后,我和老婆松了一口氣,趕緊把工錢結了。不久,雨季到了,廁所依舊漏雨,每天都要拿抹布去抹地板。老婆請江師傅過來看看,江師傅卻不再露面了。
沒多久,老婆說,江師傅被辭退了,原因是江師傅和副局長吵了一架。老婆的單位換了新局長,江師傅受命重新裝修了局長室,完工后局長甚不滿意,找來負責后勤的副局長臭罵了一頓。副局長找來江師傅,罵他偷工減料。江師傅說:“我為什么偷工減料,你心知肚明。本以為你能照顧我這個老鄉。每年局里最多五萬元工程,我給了你多少回扣?”
好在,露天頂棚不再患鼠,總算給了我們一些安慰。
陳師傅
這次出問題的是電源,而且問題出在我們吃晚飯的時候。我看著老婆喂不滿周歲的兒子吃糊糊,正看得有趣,燈管閃了幾下,老婆和兒子都看不見了。幾乎同時,對面樓的燈光將窗戶的影子投進客廳。我從老婆懷里接過兒子,老婆趕緊取出蠟燭,幽幽燭光讓人心生哀傷,我想起家鄉一句俗語——暗火照愁人。
打江師傅的手機,不通。怎么辦?我忽然想起門樓梯間張貼的小廣告,舉著蠟燭找到了一個電話號碼,一打就通。半個小時后,樓道里傳來一陣男人的喘息聲,接著出現了一個瘦頭,隨后出現的身子也是干瘦干瘦的。問他貴姓?免貴姓陳。陳師傅屋里屋外轉了一圈,斷定問題出在門口的電閘上。我舉著蠟燭,將光線盡量多地灑在電閘上,隨著陳師傅的手和他手上的電筆不停移動,我發現電閘確實是老化了,作為底板的木頭已經有點腐爛了。陳師傅換了保險絲,將電閘一按,滿室重放光明,兒子高興得直拍掌。
我們聊了幾句,從彼此的口音發現我們竟然來自同一個鎮。陳師傅說他前年才來到這座城市,老婆在南門市場擺攤賣菜謀生。問及工錢,陳師傅竟靦腆起來,連說自己人,不要了。我到底塞給了他二十元。陳師傅臨走時說,他開鎖、修電樣樣在行,今后有什么問題盡管打他電話。
第二天老婆下班,神秘兮兮地說:“我們單位又請了一位師傅,你猜猜是誰?”
“是誰?”
“就是昨晚替我們修電閘的陳師傅。”
更巧的是,最近,老婆經常在南門市場交易的人,就是陳師傅的老婆。世界真小。
沒多久,我又麻煩了陳師傅。我提了一袋垃圾下樓,回頭一陣風把門磕上了。磕上了就磕上了,問題是我沒帶鑰匙。沒帶鑰匙就沒帶鑰匙,問題是剛好老婆帶著兒子回了鄉下娘家。我穿著睡衣,錢包沒帶,手機也沒帶,什么都沒帶。
我敲響了鄰居的門,借電話打了陳師傅的手機。一個小時以后,陳師傅又氣喘吁吁地出現在樓梯口,這次比較熟了,我打趣他:“怎么每次見到你都氣喘吁吁的?”
“不好意思,忙,我剛剛替一戶人家開了鎖。”
陳師傅拿出一把耳扒似的玩意,捅入鎖眼,又取出一把細長鉤子作為輔助工具,旋了幾旋,又旋了幾旋。叭一聲,門開了。我不覺想:這家伙要是做小偷,這座城市所有的門對他都形同虛設的。再想起電視上介紹的小偷手段,越想越覺得陳師傅像小偷。
以后房子出了問題,我不主張叫陳師傅,改叫我單位的臨時工蔡師傅。
幾年過去了,我已經把陳師傅忘了。這年快到年底的時候,老婆下班回來,大呼小叫:“你知道陳師傅是什么人嗎?”
“哪個陳師傅?”
“就是以前幫我們修過鎖的陳師傅。”
“哦,我想起來了。他是什么人?”
“他是我們局長的小舅子。”
我極為驚訝。
陳師傅一直在老婆的單位當臨時工,沒有人知道他是局長的小舅子。最近,老婆的局長高升了,新任局長知道陳師傅和老局長的關系,這才傳了開來。
我忽然有些羞愧,鄰人盜斧的故事,不正是諷刺我這種人么?
我還有一些感動,這年頭,哪位當局長的不是將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想方設法調入自己的單位?陳師傅和他的姐夫,一為臨時工,一為局長,相安數年,這關系一直沒有改變,真是難得。
胡師傅
樓上裝修,我家的廁所突然冒水,很快漫到客廳。我懷疑裝修工人將排水管弄壞了,樓上的鄰居陪我看遍了他的房子,全是干的,并沒有漏水的跡象。我察看整幢樓的排水管,不明所以。裝修工胡師傅指點給我看,按他的判斷,應該是樓下的排水管堵塞。他還說,如果不疏通,很快整幢樓都會冒水。
我和老婆會見了樓上樓下所有鄰居,共同商量對策。大家都表示,既然胡師傅看出問題來了,那就請胡師傅疏通,該多少錢大家分攤。
胡師傅說要挖開管道,才能判斷堵塞的嚴重程度。我說你先設法把我家的冒水源給解決了,一屋子的水,讓人的心情沮喪好像逃荒。胡師傅說好的,在排水管的旁邊挖了個洞,把排水管的下邊敲掉了一塊。我和老婆收拾了一番,客廳又回復了舊時模樣,只是地板磚看上去顏色深了些。
到了晚上洗澡時間,廁所又冒水了,很快又漫到客廳。我打了胡師傅的電話,告知他的辦法不管用,胡師傅答應馬上過來看看。我和老婆一人掃水,一人拿抹布抹干凈,剛剛干完,突聞排水管一陣響,瞬時全功盡棄。
胡師傅看了我們的狼狽模樣,趕緊到樓下去敲排水管。水勢未減,胡師傅說會不會馬桶堵住了?他打電話給他的老鄉,一個專門替人抽馬桶的人。很快,抽馬桶的人帶著機器來了,把一個探頭塞入馬桶,抽了一陣,抽出一塊破布來。老婆給了他五十塊錢。
胡師傅和老鄉走后,我和老婆掃凈水,再抹干凈。
一夜無事,第二天起床,水竟然漫到床底下了。
我火了,打通胡師傅的電話臭罵了他一頓。胡師傅沒生氣,說他就在樓下,讓我去看看。
樓下聚集了好幾個民工,正在給地板開膛破肚。問題比胡師傅想象的還要嚴重,根據他的判斷,堵源可能在一百米以外。如果是真的,那可要花好多錢。
事實證明胡師傅的判斷基本正確。鄰居們都到現場看了,都認可了。胡師傅當即買來十八節水泥管道,把原先的管道替換掉。
老婆忽然想起我們的廁所的露天頂棚仍然漏水,請胡師傅順便幫我們補一補。
完工那天,我老婆要還錢給胡師傅,胡師傅說:“謝謝你們把換管道工程給了我,我不收你們的錢,就當回扣吧!”
老婆還想塞給他,我拉了拉老婆的衣袖。胡師傅走后,老婆問我干嗎拉她。我說,胡師傅其實是收夠了錢,剩下的全是利潤。你給了也白給呀!
老婆說,那我們也不能占鄰居的便宜呀!
我說這事好辦,你把這錢平均分了還給鄰居,就說胡師傅結算以后發現多收了退回來的。
老婆點點頭說好。
接下來的綿綿春雨,我家的廁所露天頂棚經受住了考驗,再沒有漏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