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淡彩的深沉
——郭士奇藝術文獻展
很難想象1950年代初期,不足四十歲的郭士奇如何放棄了他最擅長的漫畫插畫創作,從那以后他逐漸抹掉了自己的前史,從畫壇消失。
一個藝術青年的人生理想和聲名功業,也從此放下。他在教師的職業中安頓自己,過著不戴手表,卻日月有序的生活。即使后來重拾淡彩,進行新的人生書寫和記錄時,他也沒有再提當年之勇,徐悲鴻的序言、豐子愷的鼓勵,都不過是勾連記憶的一些形式,也是學生們更愿意提起的“傳說”。
在今天看,郭士奇的鋼筆淡彩在手段上不具先進性,民國時代的氣息油然,而他本人也沒有在手法上謀求過絲毫的更新。只是閃爍于畫面上的那些富于記錄意義的文字,讓歷史和個人的生趣無比盎然。
當八百余幅淡彩遞次展開的時候,才會發覺郭士奇原來把藝術化進了人生。那些筆觸間的行跡與顏色,是他內心掠過的一行印跡,面對它們,猶若面對過去,面對自己的生命中種種聞見與過往。
在他的世界里,藝術的功利也順勢被輕輕地放下,轉化成了一種興味與滋養。細細究之,作為1930年代中期的漫畫先鋒,1940年代末期的插畫圣手,郭士奇在1950年代的決定性地放棄所長,也走出了通向藝術本質的一步——當藝術無法忠于自我時,還要這勞什子作甚?
調整一下角度看,這恰恰也是尊崇藝術本身的無奈選擇。
一個藝術家不把生命送給獻媚的藝術,不僅是對自己的保全,也是對藝術的保全。也就是說,淡漠有時候往往也是氣節的表現,也是對名節頑強的保留。
郭士奇一生的縱情海洋、尋山踏水,像極了傳統文人生存中的“窮”、“達”之說,而張弛之間也恍若他所深諳的醫家學理——合四時而動,以求萌于春。
如果藝術露出失度之相,背叛了自我,不能順應內心,用于表達、質詢與反抗,請將它遺忘。
正文
有關郭士奇的傳說,現在更多存于老青島一中畢業生的記憶里。
1953屆高中部的駱為麟說:“當時教美術課的是郭士奇老師,他曾竭力鼓勵我在美術上去深造。在美術課上,他親自指導我作畫,還把我的畫展覽在高中教學樓的走廊里,這對我的鼓勵極大。有時,他常常領我們幾個愛畫的同學一起到他家里,共同欣賞一些美術大師(如徐悲鴻)的作品和他創作的《阿Q畫傳》以及他的素描、速寫習作,并向我們主動推薦南張(張樂平)、北葉(葉淺予)的繪畫表現特點。”
1955屆高中部的趙曰茂說:“1950年初,一中劇團向社會公演大型話劇《阿Q正傳》,排演中還參考了郭士奇老師的插畫集。”
1957屆初中部的徐立忠說:“每逢魯迅先生誕辰,學校圖書館總要在走廊陳列魯迅先生的生平圖片和紀念文章,其中就有郭士奇老師插畫的《阿Q正傳》及徐悲鴻先生為此畫傳所作的序文。”
從學生的回憶中看,郭士奇似乎總與《阿Q正傳》和徐悲鴻有關。
郭士奇第一次見徐悲鴻應在1928年前后,徐執教于田漢主持的南國藝術學院,郭士奇與在新華藝專就讀的好友楊端如登門求教,受到徐悲鴻的鼓勵,并蒙送有雄獅標志的油畫顏料一小箱。
1946年夏,郭士奇為《阿Q正傳》創作了插畫集,寄呈剛剛執掌北平藝專的徐悲鴻指教,徐悲鴻作洋溢短文資以鼓勵,稱之“人物生動,結構嚴正,表情精到”。《阿Q畫傳》次年由青島愛光社印行,郭士奇遂以此作序言。兩年后,郭士奇又創作《木蘭從軍》,豐子愷先生又欣然題詞鼓勵,言之“郭士奇君寫木蘭從軍筆法酷似日本蕗谷虹兒及歐洲的比亞斯萊可謂中國黑白畫之杰出者。”
可以說,對生于1914年的郭士奇來說,1940年代,是他自信心和創造力較為豐滿的年代。
出自醫學之家的郭士奇,并沒有受過很完備的美術教育。因父親供職于膠濟鐵路醫院,1926年,祖籍天津的少年郭士奇來到青島,就讀于膠濟鐵路第五小學,后入膠濟鐵路中學,繪畫受業于孫沾群先生。
孫沾群雖然工于花鳥,但很強調以自然為師,常帶學生旅行寫生,郭士奇曾在一幅嶗山淡彩寫生上作了這樣的筆記:1933年7月9日,隨青島鐵中初中畢業旅游團至嶗山旅游,到華嚴寺天已黑,孫沾群騎驢而上,使同學們想起陸放翁“細雨騎驢入劍門”的詩句。
高中一年級修業期滿后,李劫夫在民眾教育館發起了藝術研究會,郭士奇作為發起者參加了一次座談活動。后該會因為研究者不多而終止。作為《獨立漫畫》、《漫畫生活》和《中國漫畫》的特約撰稿人,李劫夫還是帶給了郭士奇更實際的影響,也使得郭士奇在進入《青島正報》后工作不久,很快就顯現了自己的漫畫才能。
1930年代的上半葉,是全國漫畫和木刻發展風起云涌的年代,葉淺予的“王先生”、張樂平的“三毛”、黃堯的“牛鼻子”、梁白波的“蜜蜂小姐”均曾盛極一世。在那個年代,青年郭士奇也在揣摸著自己的漫畫故事,也奮力在漫畫中尋找自己的個性表達,現存的一組“張常勝”系列,即能看出他的營構與玩味。1936年11月,由魯少飛、葉淺予、張光宇等人發起的全國首屆漫畫展覽會在上海大新公司四樓舉行,展出作品六百余幅,李劫夫和郭士奇成為了青島僅有的出品者。
1937年末,青島第二次淪陷于日本人手中,新聞管制砸碎了郭士奇的媒體飯碗,他由此開始流轉于多所小學校。1940年《青島新民報》新聲副刊主編天游先生在開辟《藝術專頁》時,還邀請郭士奇撰寫專門文章并作主持。郭士奇當即撰寫了《由青島藝術談到藝術之頁》一文,較全面地清理的青島藝術的家底,認為民國二十年前,青島藝術基本屬于洪荒時代,并撻閥當時“天橋藝術家”橫行的現實。
其時的郭士奇,不乏青春的意氣,在可能的限度里發表了一些針砭現實的漫畫,一組名為“教書生活三部曲”的漫畫,據說甚至觸怒了當時的特別市長姚作賓。
1945年光復后,郭士奇的銳氣不減,在關涉公教生活、金融通賬、民生困頓方面也多有諷刺漫畫發表。有所不同的是,這一階段,郭士奇還接連創作了系列人物插圖。除《阿Q畫傳》、《木蘭從軍》外,另有一組《水滸傳》人物集約五十余幅,也收到了徐悲鴻所撰的序言,徐序說:“中國舊小說中,人物最多,摹寫各人個性最好之書 ,莫過水滸。因其書寫許多動人故事,人物好壞均有而不泄氣也。今閱郭士奇君所作《水滸傳插圖》,人物生動,摹寫精到,可云我國當今插圖最好之作。”遺憾的是,此插畫集在寄往上海謀求出版的過程中散失。
后來對著子女說起《阿Q畫傳》和《木蘭從軍》的創作,郭士奇常哈哈一笑,說:阿Q是我自己照著鏡子畫的,花木蘭的形象原型則來自你們的母親。
自1945年在市立中學(后更名青島一中)謀得教職后,郭士奇一直沒再變動崗位。除偶而關涉魯迅先生的紀念活動,郭士奇的作品會讓學生們嘖嘖外,他的傳奇還在于向來不戴手表,合上書本即到下課時間,精準無比。
精通醫學理論的郭士奇,對四時節律或有一種天然的敏感。
除此之外,郭士奇給人的印象就是節制與恬淡。
一生節制到煙酒茶均不沾,吃飯也從來不過量,唯一過分的愛好即是海中暢游。他甚至為要靠海近便些而搬過家。當年好友戴林從臺灣探親返家,曾熱情邀約郭士奇同去寶島教書、游海、作畫,一度令郭士奇心動難抑,后來遭家人竭力反對才算作罷。
郭士奇的恬淡也是在友人間聞名的,赫保真常操著一口濰縣腔說:“老郭,你脾氣真好哇。”還有一個生動的例子則是,幼子郭明華少年時在窗外踢球碎了家中的玻璃,那時候因為玻璃稀罕很不好配,郭士奇端詳端詳就把家里一幅木板油畫鋸了鋸封了窗,而那卻是他留存的唯一一件油畫作品。
一輩子最擅長譏誚諷喻的漫畫創作的郭士奇,總有讓人意料不到的淡泊與自如。
1930年代的漫畫和1940年代的插圖,曾為他積累下不少名聲。由此,在1950年,郭士奇也當然地成為了青島市美術工作者協會的籌備委員。而對新時代的紅火,他也一度熱心其間。后來接連領了幾次命題的創作“作業”后,他才真正感到手足無措。于是,斷然扔下了操練了近二十年的漫畫插畫創作,淡出于美術界。
自此,美術成了他的業余愛好。教學之余,郭士奇會兀自在日常行走間悄悄掏出鋼筆,以線和淡彩勾勒他的心情日記。而及至晚年,他最大的樂趣,就是一個人躺在床上翻閱經日積累下的八百余幅淡彩,且注且記,陶醉不已。
tips
由青島當代藝術文獻中心策劃的《淡彩——郭士奇藝術文獻展》4月13日在安徽路5號東門良友書坊啟幕。
本場文獻展集中呈現了老藝術家郭士奇的“淡彩人生”,縱貫1929年至1997年的20余幅鋼筆淡彩,勾勒出了青島不同年代的不同風情,而題注于畫上的筆記,更顯現了作者與時代同起伏的心情。本次展覽除展示淡彩作品外,還特別收錄了《阿Q畫傳》和《木蘭叢軍插圖》的12幅原作,這也是近七十年來,這些作品的首次曝光。同時,部分顯現1950年青島美術工作者協會籌辦之初的文獻也將露面,而這些文獻也是青島美術史殊為難得的實證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