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20世紀英國文學批評史上最為重要的理論家之一,威廉·燕卜蓀深受其導師艾·阿·瑞恰慈的影響。燕卜蓀對瑞恰慈詩學思想的接受,經歷了一個從全盤繼承到逐漸偏離再到獨立創新的過程。正是在對瑞恰慈詩學思想的繼承與不斷偏離中,燕卜蓀逐漸形成了極具個人特色的詩學理論。燕卜蓀文學批評思想中的“含混”概念就是他逐漸走出瑞恰慈的詩學思想語境,實現理論創新的顯證。
關鍵詞:瑞恰慈;燕卜蓀;文本細讀;“含混”理論
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3)05-0095-05
作為20世紀英國文學批評史上最為重要的理論家之一,威廉·燕卜蓀從其求學到專攻文學批評一直深受其劍橋大學時代的導師艾·阿·瑞恰慈的影響。1930年,年僅24歲的燕卜蓀發表了其首部文學批評著作《含混七型》。正是在這部著作中,燕卜蓀開創了一種能夠揭示文學文本豐富內涵的文學批評方法。在瑞恰慈看來,從沒有哪種批評像《含混七型》這樣“有過如此持久而重大的影響”,并且“改變了人們的閱讀習慣”。也基于此。該書一直被文學批評界視為里程碑式的著作。其實,燕卜蓀并非橫空出世的天才,其詩學思想的形成與瑞恰慈密不可分。燕卜蓀于1928年在劍橋大學由數學專業轉入文學專業學習后就師從瑞恰慈,同年開始著手寫作《含混七型》。而當時,瑞恰慈所著的《美學基礎》(1922)、《意義的意義》(1923)、《文學批評原理》(1924)和《科學與詩》(1926)等一系列學術專著已經奠定其在文學研究和語義研究領域的前沿位置。尤其是瑞恰慈率先致力于“用某種更精確的”批評取代當時仍盛行著的“隨意的、含糊的贊揚式批評”,以及將“心理學應用到創作和欣賞文學作品的過程中去”的努力,對燕卜蓀早期詩學思想產生重大影響。但燕卜蓀并不只是“述而不作”的追隨者,其批評生涯恰恰是在對瑞恰慈的不斷質疑中度過的。燕卜蓀在其著作《復雜詞的結構》的獻詞中寫道:“獻給艾·阿·瑞恰慈,他是此書中所有思想之源,甚至細微的想法都是通過與他的分歧獲得。”來自學生燕卜蓀的質疑,也引起導師瑞恰慈的高度重視,他在1930年以后的許多論著中,回應了燕卜蓀已發表的和未公開的觀點,并對自己的觀點作出了調整。而燕卜蓀正是經歷了與其導師詩學思想的繼承、不斷偏離、再到創新的幾個階段,才逐步形成了自己的學術思想,躋身為20世紀英國文學批評史上的代表人物。由此可見,耙梳燕卜蓀與瑞恰慈之間的學術淵源和分歧,無疑有益于對燕卜蓀詩學思想的準確把握。
一
燕卜蓀早在劍橋大學莫德琳學院攻讀數學專業之時,就已讀過瑞恰慈《意義的意義》、《文學批評原理》、《科學與詩》等著作。而且,從本科階段到《含混七型》的正式發表,燕卜蓀似乎都是瑞恰慈詩學思想的忠實擁護者。
1926年6月,燕卜蓀在《格蘭塔》雜志上發表文章,說赫伯特·里德的美學理論“大體上”是“真實的和有價值的”,但這一點卻是“瑞恰慈先生已經闡明過了的觀點”。燕卜蓀這里所提及的正是瑞恰慈著名的“價值理論”。瑞恰慈的“價值理論”在其《文學批評原理》中有專門論述。該理論一直圍繞著“借助協調的系統組織達到最高限度的滿足這一努力”而展開。這里所謂的“系統組織”指的是“沖動的系統組織”。瑞恰慈一直視正面的“沖動”為“欲念”,也就是說,只有滿足欲念的東西才是有價值的。要過上愜意的生活,擁有幸福的人生,必須最大限度地獲得各種各樣的滿足,而將壓抑和犧牲減低到最小限度。在瑞恰慈看來,這種生活就是“詩的經驗”,并只有在“詩的經驗”中才能獲得。詩歌自然就成為“重新組織我們的一種方式”。如此一來,詩歌必能促生一種“最好的生活”,也就是“可能形成的個性的生活”。總而言之,詩歌本身的美所可能催生出的精神和諧,或者善,突顯出其為現代社會所肩負起的宗教作用。
早在1922年與奧格登、伍德合著的《美學基礎》中,瑞恰慈就采用“綜感”這一心理學術語來指代產生美的均衡狀態。在他看來,一個完整的系統必須采用一種協調形式。才可能在完全避免受挫的前提下,確保每個沖動都能自由發揮作用,并能在“任何這種形式的平衡中”,“體驗到美,即使是瞬間的”。瑞恰慈認定,只有這種綜合的、動態的均衡原則才能調動我們所有的才能。沒有其他的經驗能使人們意識到所處環境的豐富性和復雜性。
瑞恰慈在心理學基礎之上建立了自己的價值理論。他將藝術作品看成是一個由沖動組成的系統組織,各種對立性沖動的平衡依靠想象力來實現,并且藝術的價值在于對沖動的滿足。瑞恰慈的這一理論自提出之時就受到諸多批評家的質疑。譬如約翰·李約瑟就指出瑞恰慈將價值理論應用到詩歌上的缺陷:當瑞恰慈描述他的一般價值理論時,他說的是“欲念的滿足”,但當他將這應用到詩歌時就不是“滿足”,而是像“平衡”、“調合”、“調節”、“解決”等詞。在李約瑟看來,“沖動”之所以對瑞恰慈而言是一個有用的術語,原因在于這個概念的所指能夠從刺激滑向反應,需要時再返回來;但這會將瑞恰慈帶入無法忍受的麻煩中,即隨著其對詩歌語言復雜性認識的深入。他必須依據思想創造性的描述而不是刺激一反應的描述來重新論述復雜性的一般理論。瑞恰慈的傳記作家羅素對此也存有異議。在他看來,作為瑞恰慈的一個常用術語。“沖動”可指事情的整個范圍或許多獨立事件中的任何一個,甚至是許多其他要素,如感覺、形象、情感、參照等在腦海中穿過的片段。由此,羅素認為,瑞恰慈系統中的沖動影響力似乎是“從原始感覺到文明自身背后的驅動力”,而這就如同“費力地嘗試將宇宙萬物塞入一個小球中去”一樣不可信。
事實上,瑞恰慈認為文學批評只是心理學的一個分支,瑞恰慈習慣性地將心理學術語用于文學分析,而這些術語的雙重用途使其在心靈和詩歌中搖擺。可以說,瑞恰慈構建科學化文學批評的努力,最終把文學價值簡單地歸結為心理的沖動。盡管如此,作為學生的燕卜蓀還是對瑞恰慈的這一探索給予高度認同,甚至認為瑞恰慈創造了一種“可行的審美價值理論”。
二
盡管燕卜蓀在學生時代就接受了瑞恰慈的審美價值理論,但他對瑞恰慈將心理學和神經生理學引入文學批評的做法是心存疑慮的。1933年燕卜蓀開始對瑞恰慈的理論產生質疑:“我不明白沖動是否為生理學上的定義。如果是,我就不懂它滿足的是什么。”燕卜蓀在1950年寫的《語詞分析》中質疑更加明晰化。在燕卜蓀看來,即使承認將人類經驗的宏大綜合應用到所有藝術作品和人類處境的單一連貫的價值理論,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但是在當今的形勢下,似乎沒有理由抱怨沒有人能提出這樣的理論,如果這個確實存在的話,就“明顯是哲學的而不是文學的”。
自1925年開始,瑞恰慈開設了一門名為“實用批評”的課程。在課上,他做了一個著名的實驗,即將若干首隱去作者姓名的詩歌發給120名來自不同專業的本科生研讀,并讓他們作出評價。結果非常出乎意料,學生們對有些著名詩人的作品評價很低,反而對另一些不知名詩人的作品評價很高。瑞恰慈收集了1000份這樣的案稿,并將其中的387份收錄于1929年出版的《實用批評》一書中。瑞恰慈分析了評論者產生誤讀的原因,如先存反應、濫用感情和教義附著等,并以此為基礎,提出了文學文本分析法,即細讀法。
燕卜蓀只聽了瑞恰慈在1928年開設的一至兩次講座。并且認為這些試驗中所采用的詩歌作品原稿是“不好的”,并解釋說,他明白這些作品原稿“并不能給鑒賞型批評家帶來快樂,他們需要保護私人的敏感性。原稿是乏味的,有時是滑稽的;它們展示到最后的結果是會被更寬容地藏起來”。燕卜蓀坦承自己沒能參加所有講座主要是因為其發現整個主題是“令人尷尬的”。之所以有此感覺,是因為在燕卜蓀看來,文學批評分為兩種,一種是鑒賞型的批評,即以更易理解的形式再現效果的批評;另一種是分析型的批評,即假設效果已產生并著手解釋如何完成的批評。而所有的批評家都必須具備鑒賞和分析這兩種能力,因為文學批評是“這兩類批評交替,或相互對決的”過程。燕卜蓀認為,“只要一個批評家使自己對詩毫不動情,只要他壓抑情感共鳴而保留好奇心,他就使自己失去了研究詩歌的能力”。正如同自己所界定的,燕卜蓀也是一位欣賞型和分析型兼備的批評家。大衛·福勒甚至認為,燕卜蓀的特點就是“將合理的清晰與他正在分析的詩歌所激起的感情一致的聯想結合在一起”。
瑞恰慈是非常關注詩歌批評的方式的,他在《實用批評》的前言中曾提及,“討論詩,并且處理、鑒賞、評價詩的方式,當然是首要目的”。但瑞恰慈只在該書中提出了理論,并沒有用實際的例子來加以論證。針對《實用批評》一書,約翰-李約瑟曾不無遺憾地說:“均衡原則阻止了瑞恰慈作品中詩歌語言問題的豐富發展。”而這留給燕卜蓀極大的進一步思考的空間,并促其用對詩歌的細致實用批評即語詞分析來彌補。他甚至提出,自己對詩歌的“深度分析”實踐“或許是走出受局限的批評困境最好的出路”。
三
瑞恰慈將語言分為兩種,一種是以詩歌為代表的情感語言,另一種是以科學為代表的符號語言。隨后,他又把符號語言明確稱作科學語言,并與詩歌語言相區別。在他看來,詩歌語言完全是由“偽陳述”所構成的,與科學語言的指稱“陳述”相對應。關于“上帝、宇宙、人性,心靈與心靈的關系,靈魂及它的等級與命運”等等的“偽陳述”是“心靈組織之關鍵點”,并對“心靈之安樂”極其重要。這樣,詩歌就被賦予了心靈救贖的功能。只有“將偽陳述與信仰截然分開”才能發揮詩歌撫慰心靈的作用。瑞恰慈還有意識地降低詩歌中意義的可變因素,并強調情感語言優于科學語言。他在《科學與詩》一書中提及,對于詩歌而言,“思想不是最重要的因素”,而“誤解詩歌與低估詩歌,主要是由于把詩中的思想看得太重”,也就是說,在瑞恰慈看來,決不是詩歌所說的一切都重要,而僅是“詩歌本身重要”。
燕卜蓀認為瑞恰慈的這種理解是違背常理的,故而加以反對。在燕卜蓀看來,文學中的“手段”接近“推理論證”。并且“將其分開是不符合自然規律的”。隨后,他在《復雜詞的結構》一書中提出,問題的關鍵在于瑞恰慈“將給定用法的詞義設想為某種單一的意義”,雖然是“精巧的”,并且因此認為任何除此之外的意義都必須根據感覺來解釋。但在燕卜蓀的理解中,“作為‘感覺,實際上完全會是相關意義的一個精巧結構。事實僅是我們能直接交談并且遵循語法,我們一定做關于交談過程的更多理性的計劃而不是必須注意到細節”。其實。燕卜蓀這種理解在此之前就已露端倪。早在1930年5月針對約翰·斯帕洛對瑞恰慈的攻擊而為之辯護的文章中,燕卜蓀就已經含蓄地表明,其尋求的是“有機的一致”。也就是說,就內心而言,燕卜蓀早就感覺到。意義和感覺是不可分的。用他自己的表述,即“感覺和思想不是獨立的客體;在它們眾多的意義中它們更像一個正面一個反面”。
瑞恰慈的理解明顯異于燕卜蓀。他在《實用批評》中早已對詩歌語言給予界定。在瑞恰慈看來,詩歌語言“有不止一個而是許多任務去同時完成”,至少同時起著四重作用,即意義、感覺、語調和意圖。而讀者要理解作品的意義,必須從這四個方面進行全面考察,具體采取的方法有兩種,分別是“展示詩的含義”和“描述其感覺”。但具體到這個所謂的“感覺”,瑞恰慈卻又認為“仍不知道如何分析”,因為語言自身是感覺的“倉庫、記錄”,并且“闡釋包含在詞語中的心理記錄的能力在增強”,因此,最終瑞恰慈得出結論,要達到分析的目的,唯有“將心理學與文學分析,或文學批評聯合或協作似乎是最有希望的”。由此可見,瑞恰慈將無法解釋的部分歸為不能解答的神秘,并寄希望于未來心理學知識的高度發展。
與瑞恰慈的界定相區別,燕卜蓀在《含混七型》的第八章中表明了自己的觀點,即試圖分開意義、感覺、語調和意圖的努力是徒勞的,這樣的劃分只會破壞整體性,會曲解其意。在燕卜蓀看來,詩歌的分析理解過程根本不是像閱讀一張名單,他解釋說:“人們將一個復雜的概念作為包含事實和判斷的一種感覺記住……但作為兩個不同卻又緊密相關的事實和判斷(思想和感覺),分開陳述并不是一個解釋它們如何結合的好辦法。”事實上,瑞恰慈的做法恰恰使得讀者將本來作為一件來理解的事物當作兩件來理解了。為反駁瑞恰慈的觀點,燕卜蓀進一步說:“這種細致的分析作為心理學來說是極好的,但不可能是文學批評。”他強調的是同時性而非分裂性,即“把一個事物分成兩個部分來陳述完全不同于將它作為一個整體來陳述”。
四
作為瑞恰慈的高徒。燕卜蓀曾得到過導師的高度贊揚。但在《語義拓荒者》的文章中,瑞恰慈對燕卜蓀的贊揚開始變得閃爍其詞。瑞恰慈雖然承認燕卜蓀的《含混七型》和《復雜詞的結構》確實是為“文學的闡釋評論”“提高了標準”。但這樣的贊揚是有前提條件的:“我不是說人們一般在研讀他的作品后在此方面會做得更好——變得更加有膽量和有效。……并且我不是說燕卜蓀所有的闡釋是在這個新的高度。我只是說他在最佳狀態時能夠指出、描述,使得某種范圍內的意義之間產生明顯的配合和相互的作用,并且具有在以前批評家們身上沒有的精細與機敏。”
雖然燕卜蓀作為一位批評家缺少約翰遜和柯勒律治那樣的“重新組織和有巨大影響的力量”,但也并非像瑞恰慈所聲稱的那樣,《含混七型》和《復雜詞的結構》中的許多例子只是“釋義的實驗”。其實,對燕卜蓀來說,他所做的遠不僅僅是遵循瑞恰慈在《實用批評》中所給出的建議。
對此,羅素曾有較為明確的認識,他在論述瑞恰慈對燕卜蓀詩歌含混理論的影響時說:“《含混七型》包含了瑞恰慈對于其核心思想、結構、方法、術語和結論的影響。核心思想是將語境論與含混‘表明邏輯混亂逐次遞增觀念結合起來。這超越了瑞恰慈探索了十年的見解,還有瑞恰慈在《實用批評》中的簡述:‘含混事實上是系統的……瑞恰慈在定義‘情感、‘美和‘意義上所嘗試的方法,燕卜蓀用在定義含混上”,“在《實用批評》中提出的含混的每一方面在此后的數年中都得到了廣泛的闡述。首先,尋找多重含義和它們‘系統的互相連接的含混成為‘細讀和新批評的標志……瑞恰慈將含混由次要的推進為主要的——文學手段成為批評中的一個歷史時刻”。
然而,事實真的如同羅素所說的那樣嗎?
首先,瑞恰慈與燕卜蓀在對含混的界定上不同。瑞恰慈在《文學批評原理》中稱:“一首詩中的歧義”“可能是詩人的或讀者的過錯。”而燕卜蓀在《含混七型》第二版的序言中對含混的定義是:“會給同一段語言造成不同反應的任何細微的語詞差別。”燕卜蓀列舉了大量的英語詩歌經典之作,通過實例分析來說明他所關注的詩歌中的含混現象。在《文學批評原理》的附錄《托·斯·艾略特的詩歌》中,瑞恰慈在談及米德爾頓·默里抱怨艾略特的《荒原》違反了優秀寫作最基本的準則即“直接的效果應該毫不晦澀”時,他評論說:“事實是大量的優秀詩歌就其直接效果而言必然是晦澀的。即使細致入微、反應敏銳的讀者也要反復閱讀而且用心鉆研,然后全詩才在頭腦里形神畢現,清清楚楚,毫不隱晦。”顯然,瑞恰慈所強調的最終效果是“解決含混后的明晰”。而燕卜蓀不是期待含混的解決,他通過大量的例子來展示含混的存在,并使用語詞分析來展示含混的文學效果是如何產生的。燕卜蓀所說的含混代表的是詩歌的難解性,目的是為了“展示詩歌語言的多義性”,意義混合的復雜性。瑞恰慈所說的含混并不是燕卜蓀所指的意思。
其次,瑞恰慈與燕卜蓀對含混的應用范圍也不同。瑞恰慈將含混應用到批評語言而不是應用到詩歌語言。在《實用批評》中提出“含混事實上是系統性的”。讀者要深挖出隱含著的不確定的意義。“每個有意思的抽象詞”是“必然含混的”:抽象的含混是“無處不在”的:許多包含著意識形態的立場的含混是“所有思想的樞紐”,因此需要多重定義。瑞恰慈在《實用批評》中承認他沒有找到一種完全弄清詩歌中含混表現的方法:“詞語在感覺上的含混和在意義上的含混是一樣的;但是,盡管我們能找出在某種程度上含混的意義,但是我們對詞語感覺上的含混相對來說是無能為力的。”
燕卜蓀認為“含混的機制是處于詩歌的根基之中的”,詩歌的多重解讀由此成為可能,這種可能在于細察詩歌語言中的一詞多義或同形同音異義詞;雙重句法或非正常句法;非常規標點或省略標點;聲音結構、韻律;詞語和句子的上下文或誤導人的語境;描述性或情感性的內涵;使用含糊或寬泛的詞;同義反復、相互矛盾、反諷和雙關等等。這些“多重解讀意義之間的關系也是錯綜復雜的”:它們可能是同等重要:其中一層意義僅僅是暗示或隱射:意義之間相互補充,共同融入更大的意義整體;或者相互沖突;或許產生復調或不協調,借助這些手段使得分析意義的細微、廣度和深度成為可能,這樣一首詩也成為了多重意義的混合體。
最后,燕卜蓀在對含混的認識上體現出與瑞恰慈完全相悖的思想。燕卜蓀強調對立意義的并置,而瑞恰慈更注重矛盾意義的調和。以第七類含混為例,燕卜蓀對這類含混的定義是:“詞語的兩種意義,含混的兩種價值,是由語境定義的兩種對立意義,因此整體效果顯示了作者頭腦中的根本分裂。”燕卜蓀分析了赫伯特《獻祭》一詩:愛和復仇的“矛盾沖動處在均衡中”,被視為“清楚的并置”。他認為這首詩的特別之處在于赫伯特在“神學系統”中同時煽動起上帝之愛和沒有言說的懲罰。“替罪羊”和“悲劇英雄”的對立形象結合在一個“完整的”基督中,“因為被恨而被愛:因為同神一般所以被恨;因為受折磨而免受折磨之苦:因為仁慈而折磨拷打他的人;因承認夸大人們的弱點而成為他們的力量之源;因被驅逐而創造了組建社會的可能性”。燕卜蓀稱贊赫伯特這首詩“在關于獻祭的基督教教義中形成多樣的沖突,陳述得確定又簡單明了,值得信賴又低調莊嚴,這在任何的素材中都是了不起的,而接連出現的矛盾對立,并且思維的極具跳躍性所取得的效果就是獨一無二的”。
而瑞恰慈無法接受詩歌中沖突所造成的矛盾對立。他說:“一個詞語的效果隨著把它置于其中的其它詞語而變化。單獨看來十分含糊的詞語,置于合適的語境之中就變得明確了。”瑞恰慈相信無論其中的沖動怎樣不可控制,真正的詩必須最后產生一個那些沖動的“協調的系統組織”,而一個完整的系統必須采用一種調整形式,將“確保每個沖動都能自由起作用”。談到詩歌中的“調和”問題,羅素說燕卜蓀像瑞恰慈一樣表明“客觀文本在形式和主題上有協調性能為引起的沖突提供解決之道”。但這畢竟不是燕卜蓀的意思。對他來說,詩歌中的含混若陳述了兩個或更多的內容,或表明了兩個或更多的態度,它們之間是不可能調和的:獲得鎮定和均衡狀態的詩歌將“意味著回避、改善或緩和”。在《我的信條:語詞分析》一文中,燕卜蓀解釋說,他的批評只是為了表明“機器是如何工作,因此依次展示所有運行的部件”。
綜上可見,正是在與瑞恰慈不斷的學習、討論中,燕卜蓀形成了一套極富個人特色的詩學理論。燕卜蓀揭示了詩歌語言中的含混現象,開創了一種不遵循準科學模式分類法的詩歌分析方法,發展了通過語詞展示來分析含混的方法。其所創造的發掘文本中的多重意義的文本批評方法,打破了語言意義的一元性,賦予其豐富的多義性。這不僅恢復了語言的生命力,也增強了文學作品的表現力。在西方文學批評史上,燕卜蓀是第一個對詩歌語言的含混進行如此深入細致研究的批評家,他使得含混由負面的意義轉變為正面的意義,并成為現代文學批評中的一個核心概念。除提供獨特精妙的語詞分析的例子,燕卜蓀的批評沒有提供能被學習和模仿的技巧,他是一個以自己特立獨行方式出現在英國詩學批評道路上的榜樣。
作者簡介:秦丹,女,1980年生,湖北武漢人,湖南師范大學、英國劍橋大學聯合培養博士研究生,湖南長沙,410081。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