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昌雄
樹林里唱歌的人,我從未見過
在這座偏僻的村莊
暮色里,只有流水的聲音可以把事物帶向
遠方。我站在微晃的木橋上
整條河只有一尾游魚
隨后的夜晚,我不斷地夢見它
于是,接下來的那首詩中
有人讀到了這樣的文字
“自然有自己的恩惠,那不可預知的
時光,隨魚尾擺動,你若遇見
千萬不要吱聲。因為
在這小小的村莊,它只停留一瞬”
天地清朗,可惜那些人不愿醒來
我貼著車窗往外頭看
廣袤的世界里只有一棵樹
一只飛鳥,一條蜿蜒的鐵軌,還有一位
剛剛熬過這個夜晚的婦人
沒有別的了,這是山東省
我的好兄弟曾經描述過的那些事物
現在成為單數,但如此神奇
因為孤立、無邊、甚至轉眼即逝
我卻偷偷愛著,并以此見證
過了德州,廊道里有人舉起了相機
那被征服的土地下定然留下
剪影,可是,在更為遙遠的地方
我的好兄弟都住在風里
他們長白發,世間竟無人提起
清晨,我所知道的山河都如此寂靜
這趟火車偶爾發出轟鳴
于拐彎處,在地理所能拼接的
地方,每一副身體都在搖擺
有迷失的表情,亦有黯然神傷的痛
這日出誰也驚動不了
往上爬,到更高的屋頂
那早起的人們,散落在大地上
蠕蟲應該就是這樣
慢吞吞地,遠離自己的巢穴
你們會問:昨夜的夢去了哪里
春天留下來的雨水
新建筑的反光,還有那
在掌心里寫了一遍又一遍的名字
好陌生,卻帶著罌粟般的毒
往更遠處看,大海并不真實
浮云有不可說的形狀
這新的一天,樹梢間的鳥
還將歌唱,那有過妥協的翅膀
在嬰兒眼里都裹著光環
你們會問:現實是什么
一只蠕蟲在千千萬萬蠕蟲中
爬行,時而惶恐時而泰然
彎彎曲曲,忽走忽停
就連死,也都那么驚人地相似
聽見鳥聲,不見鳥
這是清明以后才有的事
日子從雨水中浮出來
往前漂移,突然迎來悲傷的人
流水里就有落花
旋轉,徘徊
雨水在屋脊間跳躍
成片的綠樹,暗夜里獲得恩寵
日子要吸納多重氣味
鮮亮的光與腐朽的根源
我因它們而保持沉默,在狂躁的夜里
在那斑駁的人世間
我,我幾乎看到了那種極限
每一副肉體愈發明亮
而靈魂,等待入席
日子是曠野里一道狹長的溝壑
悲傷的人為雨水而發愁
雨水持續,夢里總傳來敲打的聲音
四月的一天,我在流水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河岸上有繁花,去年的這個時候
我摘取其中一朵,送給夢中的戀人
我等待多時,有如夜里從不退場的星星
四月的一天,城市里的芒果樹聽風而不語
我的軀殼允許我追趕,那躲于白云下
尋找臂膀的姑娘,她是那么恬靜
有飛鳥的意志,卻只為一片綠蔭而降臨
四月的一天,我想成為那個有福的人
密密麻麻的光線,托舉著一顆心
彩虹如舊世紀里的盟約,峰巒都避開了
我最后看見的是她帶露的蹤跡
四月的一天,全世界只有一道傾斜的柵欄
我如何才能慫恿大地贈予永恒的力量
在無數光年以后,生命再生奇跡
那美麗的姑娘,只在我的天空里做夢憩息
矮樹叢下有跳躍的烏鴉
到了四月,它們習慣于來到地面
如果還有更低一點的地方
它們會毫無顧慮,脫去外殼
于陰暗處露出人的模樣
幾千年來,烏鴉都不動聲色
它們想做的這件事情
天空已得到暗示,而我們一無所知
我們在烏鴉眼里是另一撥大鳥
想飛,卻帶不走自身的投影
那更低一點的地方會在哪里
烏鴉用嘴刨著泥土
我們用腳,開辟新的路徑
中間隔著風,風要穿越彼此的軀體
而大地,仍舊保持等量的沉默
出生的那一天起,世界就這樣
太小的東西要把它撐大,過高了
就要讓它變矮。那個正在修剪枝葉的人
也這么想,從一棵盆景
到繁密的樹,該剪的就剪掉
免得橫生枝杈。接下來或許是身體
種族,國家,要井然有序
不能有多余的氣味。我母親說
這世間所有有著統一形狀的東西
都不會是天然的,自愿的
問日月,它們不明白;問風
風已吹過異鄉。那個正在修剪枝葉的人
此刻,他的工具已收藏腰間
地上是斷枝和碎葉
心想,幾十年都過去了
我現在到底像誰?看上去
有模有樣,晨光中可與善者同行
黑夜里,又偷偷長著壞心眼
最為糟糕的是,每次走進人群當中
我就會想起那把大剪刀
一些人已倒下,而我左躲右閃
感覺就剩下那副堅硬的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