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我看見蝴蝶
停歇在一片枯干的葉子上
鐵青的巖石
托舉著它
浩蕩陽光讓它的翅膀有了重量
我看見更多蝴蝶
從夏日的山谷飛出來,為我?guī)?p class="verse">繽紛的花紋和觸須
這個冬日正午,我有瞬間的暈眩
懷疑自己
何曾看見一只蝴蝶
仿佛另一片葉子
它的陰影不斷擴散開來。但石頭是靜止的
陽光也是靜止的
當我轉身,它消失在更多事物的深處
一生寫一首詩
他一生活在一首詩里
在一首詩里落草
笑和哭
有獨自的小歡樂,小悲憫,小愛情,小宇宙
與心儀的異性做烏有之愛
在一首詩里度過青春的夜與晝
一首詩是他的疆土
他是一首詩的國王,也是一首詩的奴
他在一首詩里喝光了中年的瓊漿
徒生白發(fā)三千丈
卻走不過一根獨木橋,穿不過昏花的針孔
一生寫一首詩
他終于有了被一首詩銘記的光榮
他躺在墓碑下
夢見自己的206根骨頭
排著隊流浪遠方
明亮的事物在升起來——
迎春花和薺菜。河岸邊的垂柳
把發(fā)辮解散在波浪里。
雨水落向街頭和原野。傘在路上移動。
我聽見蝴蝶的喊叫,
從黑暗中,昆蟲旋轉的翅膀。
少女們一次次彎腰——
她粉紅的耳朵,和水銀的眼睛。
明亮的
事物在升起來……
刀子和刀子,對坐在堂前
隔著一杯好茶
聽到彼此的心跳
這時候,刀子的光芒還斂在鞘里
但月光喚醒了它,讓它壁立三尺懸崖
生出了問斬流水的決絕
抽刀,揮過去,握刀的手
電光火石地抖了一下
只一下,千丈白發(fā)從空中落下來
刀子又坐回了,端茶近唇
吹了吹灼燙的漣漪,輕輕抿一下
從此消弭了蹤影
刀子飄然離去的一刻,不再光芒護體
恍如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回望一眼空蕩的堂口
它敗給了另一把刀子,也還原了
一座刀子的廢墟
總是在第一場雪之前
父親要把過冬的木柴劈好
他找來一些廢木頭
那些白榆、楊柳、刺槐和泡桐木
雨季里生出潮濕的青苔
也曾長出鮮蘑
但現(xiàn)在,他必須把它們劈開來
讓暗藏的溫暖顯形
我站在一旁,看斧光閃爍,木屑紛飛
白色的寒氣從他的肺腑吐出來
木柴的生鮮氣息很快彌漫了安靜的院子
我小心地把劈好的木柴摞起來
越摞越高的木柴
遮住了蘋果紅的落日
那時父親年輕,有不盡的力氣
孔武而又高壯
我的課本攤開在板凳上
碎花書包,在屋檐下蕩著秋千
多年之后,我和父親憶及當年的場景
他的臉上竟然瞬間升起了
兩朵蘋果紅
唉,多年之后,父親早改了燒煤取暖
父親說,其實爐子里的煤炭
億萬年前也是木柴
它們一輩子走在取暖的路上,走啊走啊
從青衣飄飄,走到了骨肉炭黑
走到了這一爐通紅的火
我點點頭,摸著手邊溫熱的灰燼
心里漸生出源源的冰涼來——
(我去過的一間書店)
那么多書!那么多書那么多書那么多書
在夜的寧靜里
仿佛睡熟的嬰兒。燈光和我的影子
是否驚擾了他們?
嗯。這是我想象的舊天堂的樣子
虛掩的門扉
離咖啡和茶的人間只有一小步
我在舊天堂發(fā)現(xiàn)
久遠的摯愛——尋歸荒野。路法西效應。布羅茨基
和曼德爾斯塔姆……
舊天堂之外的喧囂聲,滾燙的咖啡
一點點變涼
我是怎樣離開的?
親愛的舊天堂,我走在星光低垂的黑暗里
忘了身在何處
但是,我穿過布羅茨基和曼德爾斯塔姆
一次次回去了
你的無雪的冬夜——